南山上飘过来一大片乌云。不知谁喊了一声,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脸一望,都从稻田里跳出来,没命地跑。

  清明才过去不久,正是插秧时节。稻田里的水被风卷起了一阵阵涟漪。有些胆小的婆姨,一边跑一边就哭了起来。

  天暗了下去,风卷起路上的尘土。突然“喀喇喇”一声,一道闪电划破天空。

  大家跑得愈发快了。荀阿大的老婆脚一软,“扑”地跌在地上。她撑起身子,正要爬起来再跑,却看见明晃晃的一道电光打下来,正打在王阿多的头顶上。王阿多又向前冲了两步才倒在尘土里,手脚痉挛着,身上冒出一股烟。荀阿大的老婆“哇”地就哭出来了,她坐在地上,怎么也站不起来,只觉得手也软了,脚也软了。王阿多的身子都焦黑了,倒在地上,像一截烂木头。

  荀老爹在蚕房里收拾蚕种,隐约听到雷声,走出门外一张,看见在田里插秧的人都在往回跑。他也跟着扯开嗓门喊:“阿大!快回来喽!响雷喽——!”村人乱拥着跑进村里,却不见到阿大和他老婆的身影,荀老爹揪住一个人问,那人只指了指后面,便一头钻进自家屋里去了。荀老爹爬到土冈上张望,看见阿大正背着他的女人,刚进村口,那女人正没命价地哭,跟刚死了爹娘一样。

  荀老爹急忙去把他们迎回来,阿大跟他急:“爹,你不到屋里躲着,跑出来干啥哩?”荀老爹问他:“你媳妇咋啦!”阿大道:“吓傻了呗!王阿多被劈啦!正在她身前。”

  雨停了之后,也没人再去插秧了,都聚到王保甲家里议论。

  众人都不吱声,末了,荀老爹叹气道:“这样的日子,什么时候是个头!”

  王阿多的老婆本还是哭丧着脸,一听,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起来。王保甲一拍桌子,道:“还不收声,咱们是来议事的,可不是来听你哭男人!”王阿多的老婆抽抽答答地道:“今年的童男女,可都是供过了,前日里劈死了王家的二妞,说是去推雷车,今天又劈死了我家阿多,莫不成也要他去推雷车么?”

  便有人道:“是哩!你家阿多和二妞推雷车,正好做了一对哩!”众人都笑,王阿多的老婆回头去寻说话的人,却寻不着,便叉起腰,祖宗十八代地骂,被王保甲吼了几嗓子,才住了嘴。

  荀老爹咳了一声,道:“不如再去请个道公来!”后头有人冷笑一声,道:“道公顶个屁用!”荀老爹眯眼一看,认得是邓家的小子,叫邓山。荀老爹知他是个愣头青,也不与他计较,只是“唉”了一声,低下头去。

  原来村里往年也曾凑了几两银子,请了个道公来降伏雷公。道公初来时还是满嘴大话,要吃要穿,磨蹭了几天,终究筑了坛,做起法来,却被一阵乱雷劈下来,坛也坍了,道公也烧成了半截焦炭,花费了村人的安葬银子不说,还惹恼了雷公,那年的献仪,就改成了两对童男女,——荀老爹一个四岁的孙,就是那年死的。

  众人议了半天,有说再献一对童男女的,有说再去请道公的,也有说索性搬出这里,另寻地方建村的,还有说去请官兵来擒雷公的,终究是议不出一个道道。

  末了王保甲的老婆子走出来,说王老爹有话要说。王保甲道了“失陪”,进去抬了王老爹出来。那王老爹也有九十来岁了,齿落发白,走不得路,在床上躺了七、八年,村里人都要把他忘了。

  王老爹“哼哼”着道:“我幼时听我爷爷说,青溪山中,有一种异人,会一种异术,叫缚雷术,专是降伏雷公的。不如咱们凑些银子,着几个人去将异人请来,或许有望。”

  王老爹说罢,便进去了。众人又再商议起来,也有说去请异人的,也有说不去请异人,再献一对童男女的。

  说到献童男女,却是赵六老和赵板儿最是反对,原来该是轮到他们家出童男童女。但听赵六老道:“不是我爱惜我家春郎,但咱们也献了多少年的童男女了,何时是个尽头?不如这一回豁出去,请了异人来,与那恶雷公斗一场,或许有望!”

  又有另一个人道:“异人的话,王老爹是听他爷爷说的,那可是有年头的事,且不说是不是真有异人,便是真有,也不知他们现今还活不活,便是还活着,也不知他们还在不在青溪山,便是还在青溪山,那也跟咱们村隔着几百里的路,等请了他们来时,也不知又被劈死几个人了。”

  最后毕竟还是定了下来,由赵六老、荀老大、邓山还有赵板儿,一共四个人,去青溪山中请异人,却需在三十日内回来,若到时未回,便在第三十日,将童男女抬到雷公祠里,做了祭礼。

  大伙儿凑了份子钱,王保甲、赵六老和赵板儿出得多些,王阿多刚死,他女人就不须再出钱了。

  次日一早,结束停当,盘缠和请异人的花销都紧缚在邓山的裹肚内,扎在腰间,四人别了众村民,向青溪山行去。

  非止一日,来到青溪山山脚下的远安城。远安古称临沮,有漳水、沮水环绕,也是个繁华所在。四人入城内寻了一家客栈安身,向那客栈内的小二打听道:“城内可有异人?”小二道:“有啊!有啊!”四人大喜,荀老大拿出一串钱,塞在小二手里,道:“相烦小二哥指引,咱们前去拜见。”那小二颇有些诧异,却也不愿多言,便引他们到客栈门首,指着一个抱着二胡的瞎老汉和一个唱小曲的女子道:“这可不是卖艺的‘艺人’么?”那瞎老汉穿着一件褴褛的长衫,两眼翻白,听见有人来了,急忙躬身道:“官人可是要听小曲么?”那唱曲的女子也转过身来,虽是年轻,长得却是粗丑。邓山大怒,揪住小二的衣领,抬起老拳便要打,小二叫苦道:“是你们自己要寻‘艺人’的,这个可不是‘艺人’?却要打我!”荀老大急忙拉住邓山道:“本是我们说不清楚,岂可怪罪小二哥!”邓山也知怪他不得,只好松了手,四人自回房中歇息。

  次日在城内打听,却哪有人听说过什么会“缚雷术”的异人。寻了两日,邓山着恼道:“这般寻下去,便是寻到天边也寻不见。”赵六老道:“王老爹说异人是在青溪山里头,可不是在城里头,咱们在城里头寻,自然寻不见。”赵板儿也道:“是哩!何曾见过住在城里头的神仙哩!”荀老大便道:“明日起咱们到青溪山里头去找。”赵六老又道:“城里也要留一个人,保不定异人自个儿找上门来,若咱们都不在,却不坏事?”末了定下,荀老大、赵六老和邓山入山寻访,赵板儿身子骨弱,留在城内打探消息,约定十日之后碰头。

  赵板儿在城内又寻了两日,仍是茫无头绪,不免心焦。忽一日,一条大汉找上门来,自称异人,自小习得缚雷术。赵板儿看他穿一领青衣,腰间悬一把钢刀,身长七尺,膀阔三停,极是威武,心中暗道:“便是这样的人才能与雷公斗哩!”急忙将他请到一处酒馆中,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,鸡鸭鱼肉地叫上来,又打了一坛上好的富水酒。那大汉自称姓乌,名大有,幼时在山中碰到一个老神仙,学得缚雷术在身,如今少说也降伏了十七、八个雷公了,从未失过手,听到赵板儿等人寻异人,特意从青溪山上下来与他们相会。赵板儿跌脚道:“可惜可惜!他们已经上山去了,只好等十日后,他们从山上下来,才好走路。”乌大有但道“不妨事”,说他还有几个同伴未到,还要等人来齐了,才能动身。

  果然两三日内,又来了几个“异人”,与乌大有聚在一处,每日只要赵板儿请他们噇酒,稍不如意,便大声叱骂。赵板儿还指望着他们救自己女儿,只能忍气吞声,好酒好肉相待,才到第五日,就已经把带在身上的钱花了十之七八了。村人凑的钱,倒有一大半是留在赵板儿身上,如今异人还没请到村里,钱却已花得差不多了,赵板儿不免暗暗心焦,只盼着荀老大等人快些回来。

  到第八日,赵板儿再无钱请乌大有等人饮酒吃肉。乌大有怒道:“连钱都没有,请什么异人,降什么雷公!”引了众人便要走。赵板儿拦在门前,求爷爷告奶奶,说等荀老大等人从山上下来,便有钱了,这些人哪里听他的,反倒给了赵板儿一顿老拳,骂骂咧咧、大摇大摆地走了。待人都走得远了,小二才扶起赵板儿道:“这些人哪是什么‘异人’,不过是街上的闲汉,来骗酒喝罢了!”赵板儿自觉没脸皮再见荀老大等人,寻思到半夜,便要悬梁自尽,又想到在客栈内做这等事,会坏了人家生意,不如去外头寻棵歪脖子树为妙,便趁着天黑,蹭出门去。

  再说荀老大等三人,在青溪山大小道观内打听异人踪迹,却是无人知晓。三、五日后,赵六老道:“这些杂毛道士,都不成样子,前日还瞅见几个窑子里的姐儿,把腰扭得像蛇一样,从后门进去了,能有什么好事?咱们要寻异人,还得到深山里去寻。”荀老大道:“说的也是,不如你和小邓进山去寻,我留在这里,看看能否打听到一些头绪。”

  次日便分做两路,荀老大只在道观内寻访,赵六老和邓山攀藤附葛,向深山内行去。行了一日,看看日色将晚,正好遇上一个归家的樵夫,赵六老从侧边赶上去,堆起笑脸,打听异人消息,那樵夫道:“翻过前面两座山,茅屋里住着一个隐士,却不知道是不是异人。”

  赵六老和邓山欢喜道:“这必是异人了!”两人就在樵夫家中宿了一晚,次日清晨,三步一拜,向那隐士所住之处行去。

  翻了两座山,转过一处山坳,下面是好大一片竹林,竹林外小桥流水,桥边果然有一间歪歪斜斜的茅屋。赵六老喜道:“这样好景致,必定是神仙住的地方!”邓山被赵六老逼着三步一拜,弄得脖子都有些歪了,气恼道:“害得我磕了几千个头,若不是真神仙,定要把他从茅屋里揪出来,撺到水里去!”

  两人沿着山脚,拜到茅屋前,只见柴门半开,里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,穿了一件半旧的道袍,正在打坐。那老者看到有人来了,急忙站起身来,伸颈一望,看赵六老和邓山都是农夫打扮,鼻子里头“哼”了一声,依旧坐回去,连眼也懒得再睁一下。

  赵六老和邓山看老者行径有些古怪,倒不知如何是好。依邓山的意思,便要入茅屋内询问,赵六老却拼命拉住邓山,只在茅屋外跪着,大声道:“村民赵六老、邓山拜见老神仙,有事相求!”那老者也不知是不是聋了,只在茅屋内坐住,既不出来,亦不吭声。赵六老便又把方才所说之话,依样再说了一遍,老者仍是不吭声。赵六老只道老者在打坐,不愿别人打扰,也就不再出声了,和邓山并排跪在门外,等着老者自行出门相询。

  哪想到从日中直跪到日暮,老者只是打坐,并不来搭理他们。两人跪得手脚酸麻,双膝肿痛,邓山数次要起身,赵六老却只当老神仙在试他们的诚心,死命拉住邓山,不让他莽撞行事。

  渐渐暮色四合,老者才慢悠悠起身,提个小竹桶,却是要去溪边打水的意思。邓山再也忍不住,一跳跳起来,挡在老者身前,大大地唱了个喏,粗声道:“老神仙,我们已在门外跪了半天了,你为何并不搭理?”老者一甩袖子,道:“村野俗人,谁耐烦搭理你们!”邓山便有些恼了,斜跨一步,道:“修仙之人,都是心肠慈善的,我们老远地走过来,三步一拜,你却是瞅也不瞅,不像是修仙的样子。”老者却道:“谁稀罕当神仙!我隐居于此,是等着皇上听到我的大名,好下个诏书,请我入朝为官,你们要我搭理,却也容易,拿出皇上的诏书来,我自然随你们去。”邓山听了大怒,一把将那老者提起,甩在肩上,大步走到溪边,肩膀一耸,便撺了下去。老者在水中大骂,邓山也不理他,捡了老者的小竹桶,打了水,便用老者的米做起饭来,与赵六老两个人吃了,当晚便在老者的茅屋中过夜。老者在水中骂了半天,到了夜里,露水打下来,却有些凉,老者耐不住饥寒,踅到门边,涎着脸求赵六老让他进去避寒。赵六老看他可怜,把他放了进来,又拿出冷饭来让他吃了。邓山也不理会,只当看不见。

  赵板儿凄凄惶惶地行出城去,找到一带野林,便一头钻将进去。他搬来一块石头,站上去,解开裤带往树枝上一搭,打个死结,伸颈一钻,道:“女儿,爹对不住你!”脚下一蹬,把石头蹬过一边,身子便吊住了。

  正在将死而未死时,却来了一个人,把赵板儿从树上解下来,放他在地上躺着。

  赵板儿昏昏沉沉醒来,借着月色,看到身边蹲着一个老者,大大的两块颧骨,长眉长须,只道是地狱里的判官,翻身便拜了下去。

  老者道:“跟我来。”便转身向林子外走去。赵板儿举步便追,却摔了个狗吃屎,他还道是有什么鬼物做祟,吓得跪倒在地胡乱磕头。老者在前面道:“你裤带还在树上!”赵板儿才知道原来是裤子落下来,绊了自己一跤,他爬起来,从树上解下裤带,系在腰上,亦步亦趋跟在老者后面,连气也不敢喘。他只当自己已是鬼了,看到月光下的影儿,还颇诧异:“世人都说鬼没影儿,原来是胡扯!”

  行了有半个时辰,却转到一片山谷里来,谷中一排三间茅屋。老者引赵板儿进了左首一间,指着地上一张苇席道:“你先睡一觉,明日再说话。”说罢,便出去了。

  赵板儿躺在苇席上,暗暗算着自己以前做过什么坏事:小时候常常偷别人地里的瓜,大一些了偷看过村里的女人洗澡,成了亲后还去窑子里逛了几次,——不过可都是别人硬拉去的,还有就是有一年饥荒,牛都饿死了,赵板儿把牛肉卖了换小米,剩下的牛骨头,熬了一大锅汤,全家人吃了,老辈人说过,庄稼人吃牛肉,是要遭天罚的……赵板儿想到这里,身上起了许多的寒粟子,——也不知阎王爷要怎么罚自己,是下油锅,还是上刀山?

  便这么胡乱想着,渐渐却也睡着了。

  一觉醒来,天已朦朦亮,山谷里迷迷茫茫的,全是雾。赵板儿战战兢兢,踉跄行去,看到雾中隐约现出一个坟头,他靠过去一瞧,只见那坟头后边也还是坟头,他向前行去,坟头一个接着一个,一片接着一片,看这情形,这山谷里似乎除了那三间茅屋外,四周全都是坟头了。

  坟前都立着石碑,赵板儿认不得字,却不晓得碑上都刻了些什么。愈是往前,坟前的石碑就愈古旧,到了后来,也有缺了边角甚而裂成两片又重新修补起来的,只是无论坟之新旧,坟头上都没长草,显是有人精心照管。

  行到后来,晨雾渐渐散了,只见那老者正背着手,在坟头间缓行,偶尔看到坟头上长了草,便信手拔去。

  到了此时,赵板儿再蠢,也知道自己没死了。那老者远远看到赵板儿,朝他招了招手。

  赵板儿走过去,直直站着,心中暗道:“这老东西若不是判官,难道是神仙?却也不像,哪有神仙住的地方全是坟头的!”老者道:“你们不是在找异人么?我便是异人!”赵板儿瞪着眼看他,颇有些不信。老者道:“异人很了不起么?你看看这些坟头,里边埋的全是异人,他们从小学得缚雷术,却一辈子都没用过,便这么死啦!”

  赵板儿不解道:“咋的一辈子都没用过?”老者道:“古时有一个人,叫朱泙漫,花费千金,用三年时间,从支离益处学得屠龙术,结果却一无所用,只能郁郁而终。世人只道朱泙漫寻不到龙来施展屠龙术,却不知道,世间未尝没有龙,只是世人不敢屠龙、不愿屠龙罢了,便是朱泙漫果真屠了条龙,拖到他们面前来,他们也是战战兢兢,不敢说这是龙,反倒都硬把龙说成了蛇。异人之缚雷术,与朱泙漫的屠龙术有何差别?是以异人学了缚雷术后,便都弃之不用了,反倒去种田地,去做生意,去屠鸡屠狗……”

  赵板儿听了,急忙转到老者前面来,扑通跪下,道:“求老丈替咱们降了那雷公,救我等脱离苦海!”老者道:“你们真的要降那雷公么?”赵板儿道:“要降要降,他可害得咱们好苦,我那苦命的溜儿,我我……我若是三十日内请不到异人回去,她便要被送去雷公祠里做祭礼啦!”老者道:“既是如此,你且回客栈去,等我消息。”赵板儿听罢大喜,跳起身便要走,想了想,又回身道:“老丈,只是有件事不好说,咱们可……可没什么钱了。”老者点点头,道:“有饭吃便好,钱是小事。”赵板儿听罢,乐得颠头耸脑地走了。

  赵板儿回到客栈中,一夜不曾睡好,寻思着这回溜儿有救了,又想到以前被送去做祭礼的大姐,不免掉了几滴浊泪。不觉天光大亮,他因是没钱了,昨天便没吃晚饭,此时难免肚子“咕咕”作响,便走到一个包子铺前,看着热腾腾的包子干咽唾沫。忽听到一阵鼓噪,他是喜热闹的人,追上去一望,只见一群人,拥着三条大汉,往斜对面的一家铁匠铺子里去了。那三条大汉合力扛着老大一根铁柱子,少说也有三、四百斤重,前面又还有一个客商打扮的中年人,气冲冲地走。

  铁匠铺门首拉风箱的小童,看到这么多人来了,吓得把炉丢过一边,跑到铺子里去了。一个老汉,一瘸一拐地走出来,往门前一站,倒把众人都唬了一个愣怔。只见那老汉赤着上身,露两条粗膀子,胸前围一条又黑又破的皮裙,手中拿一只三、四十斤的铁锤,身长足足八尺有余,乍一看,便似那落魄的门神、遭殃的韦驮一般。

  那客商上前,指着那老汉道:“你你……你好个祥瘸子,快来看看你打的铁锚!”那祥瘸子上前一看,半天作声不得。客商转过身来,对着看热闹的人群道:“诸位,我肖某日前在这瘸子铺里打了个一千斤重的铁锚,说好是三十两银子的价钱,没想到才不到两个月,这铁锚便……便……唉!那日,肖某置了一船货,要到杭州城里交易,半道上遇见粮船,堵塞了水路,便下了锚泊船,哪想到次日起锚,便轻了好多,拉起来一看,一个一千斤的大铁锚,就只剩下这根铁棍,那四根锚爪,都落到江里去了!诸位说说,我的船若是泊在水急处,便这么冲下去了,可还有命在?”那祥瘸子紫涨着一张脸,粗声道:“我退了工钱,再替你重打一只便是!”说罢,伸出一只蒲扇般大的巨掌,一把抓住铁柱子,“呛啷”扔在铁砧上,喝道:“把火给我烧旺了!”那客商却慌忙道:“不敢有劳您老大驾了!前日已有人对我说过,祥瘸子打些镰刀镢头,还过得去,要打铁锚,那锚爪非掉了不可,是我贪这里工价贱,不合到此处来打那铁锚,现今我已在别处另打了一只,您老只把那三十两银子退我罢了,我也不敢要什么别的费用。”祥瘸子愣了半天,入内去寻出几锭沾了许多煤灰铁粉的银两来,一股脑都给了那客商,自己挥起铁锤,噼哩啪啦地,把那铁匠铺子砸得粉碎。众人都惊得呆了,又不敢上前相劝,便是那客商,也没想到自己一番话,竟有这样的后果。祥瘸子把铺子里的东西全砸了,自己把锤一扔,蹲下来抱住头,便大哭起来。众人面面相觑,劝了几声,也就散了,连那拉风箱的小童,也一溜烟跑了,只留下祥瘸子在那里,“呜呜”哭得震天价响。

  赵板儿正待要走,却见昨日遇上的老者从街上拐了过来,看见赵板儿道:“正好正好,与我进去一同劝说那瘸子。”便进去对那瘸子道:“瘸子,莫哭了,有件天大的喜事!”祥瘸子听了,收泪道:“有甚喜事?”老者道:“有人请咱们去降雷公!”祥瘸子道:“你不要看我傻,却来骗我,都几百年了,还没碰上这样的事哩!”老者便把赵板儿推过前面来。赵板儿“扑通”跪下,道:“小人怎敢说假话,委实是本村人受雷公欺侮不过,特来相求!”祥瘸子听了,立时破涕为笑,道:“嘿嘿,从我爷爷的爷爷,都是学了缚雷术在身,却从未用过,没想到却被我遇上如此好事,也算是傻人有些傻福!”回身捡了铁锤,插在腰上,拽开脚便走。老者急忙把他拉住道:“你到哪里去?”祥瘸子道:“这不是去降伏雷公么?”老者道:“只我们两人济得甚事,还得多叫几人。”祥瘸子拍了拍后脑勺,道:“是哩是哩!还有阿推婆、殷瞎子、朱六和潘鸿德,我倒忘了!”老者道:“这便先去找阿推婆罢!殷瞎子是必定要去的,朱六也罢了,就是潘鸿德少不得要费些口舌。”

  三人向城北行去,不一刻到了一处所在,只见处处是绣阁朱楼,原来却是个青楼汇聚之所。赵板儿以前也逛过乡下窑子,却如何能与这远安城的相比,耳中听的是肉竹管弦,鼻中嗅的是脂粉奇香,眼中看的是妖姿丽色,却把他弄得像个落入火中的雪狮子一般,不觉身都化去了,落在后面,行路不得。祥瘸子喝道:“你怎的不走了?”那老者原来姓薛,名孤延,人家看他守了一辈子的墓,都不叫他薛孤延了,只叫他薛孤鬼。那薛孤鬼看见赵板儿如此模样,也只是笑。赵板儿被祥瘸子一喝,回过神来,急忙跟上去。三人行到一处门楼下,一个龟奴把他们迎了进去,陪笑道:“三位且入内喝杯茶!”又喊道:“多多,快唤姑娘们出来伺候!”便有一个伛兜脸的小厮趿着鞋往内跑去。赵板儿在后头伸长了脖子,想看看那些姑娘们是甚么模样。薛孤鬼却道:“且住,我们是来找人的。”那龟奴一听“找人”二字,笑容便倏地没了,道:“多多莫去了!”又道:“三位要找谁啊?”原来他们做这一行的,少不得有逼良为娼的事,最怕的是有人来找,翻出姑娘们的老底来,告上官府。薛孤鬼道:“却是找你们的老娘阿推婆!”龟奴一听是找阿推婆的,又是笑容可掬了,原来那阿推婆却是这妓院的老鸨。

  龟奴将三人让入一个阁子内,奉上茶来。片刻之后,便听得门外有人踏着急碎步走来,一个妇人道:“那张生囊中已是没钱了,明日若还赖着不走,只管一顿乱棍打出门去,不要理他!”方才那龟奴应道:“是,只是绿蔻对他似有些舍不得哩!”那妇人道:“有本事拿二百两银子来,把她赎出去,我阿推婆可不是红娘!”话音方落,一个人揭开帘子走了进来。

  赵板儿正抓桌上的点心吃哩,猛一跳头,却吓了一跳。这人乍一看去,却似三十来岁,再仔细一看,才知她脸上是搽了白粉,颊上是抹了胭脂,唇上是涂了口红,那满头的青丝,怕也是假的,说她有五十岁了,怕还是少的。

  薛孤鬼道:“阿推婆,你钱也赚得不少了,怎地还是如此不长进!”阿推婆挥了挥手绢,一屁股坐在桌边,又扶了扶鬓边的一朵大红花,方才道:“孤鬼,你找我甚事?莫不是拐来了一个美貌女鬼,要卖到我院里来!”薛孤鬼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有人请我们去降伏雷公,你去还是不去?”阿推婆道:“那请我们去的人,是个大财主?”薛孤鬼道:“却不是财主,是一伙村夫!”阿推婆道:“这么说,那雷公是母的?貌美如花,还会调脂弄粉,我去降了她,还能弄到我院里来,招呼客人么?”薛孤鬼一时倒不知如何应对了。祥瘸子狠狠道:“阿推婆,你若不去,我就拿这把锤子,把你这里砸得粉碎!”阿推婆扭扭腰,道:“哟!你是祥瘸子吧?有本事你砸呀?我阿推婆可也不是泥捏的!”

  薛孤鬼咳了一声,道:“瘸子也只是说说罢了!只是我薛孤鬼倒没想到,阿推婆居然会忘了自己年轻时的事!”阿推婆听薛孤鬼如此说,脸色便一黑,正要开言,却听得门帘一响,一个女子跳进来。赵板儿塞了满嘴的点心,嚼得正起劲,一看到那女子,差点便被噎住了,心头“卟卟”直跳。原来那女子上半身只穿一条鹦哥绿的抹胸,下边也只穿条亵裤,入眼尽是春意。阿推婆看到那女子,便道:“红玉,却又怎的?”红玉嗲声道:“娘,以后再也不要让我去陪那老货了,一碰到他,我浑身都起寒粟子!”阿推婆道:“人家就是看上你了,你想怎的?总不成让老娘我把送上门的银子又送回去!”红玉便跺着脚,哭道:“你就是偏心,让绿蔻去招呼张生,不让我去!”阿推婆道:“呸!有本事你也去勾引一个王生李生来,……”

  正说着呢,忽然帘子半开,一个老头子探了半身进来,道:“红玉!红玉!”红玉急忙收了泪,娇声笑道:“哟,我找我娘说句话呢!”说着走出去,便听得“叭”的一声响,大约是红玉在老头子的额上亲了一口。

  阿推婆转过身来,冷冷道:“孤鬼,我年轻时的事,也轮不到你管,我爱怎的便怎的。你们要降雷公,便请吧,却莫来烦我!”说罢,站起来,道了“送客”。

  三人怏怏地走出街上。祥瘸子道:“我把这妓院砸得粉碎,看老妖婆随不随咱们去!”薛孤鬼道:“千万不可莽撞!咱们先去寻殷瞎子,回头再想法子说服阿推婆。”

  三人迤逦行去,却行到了赵板儿等人所住的客栈之前。赵板儿心内就有些七上八下:“不成殷瞎子竟就住在客栈之中?”他逐个咂摸客栈内的人:“东厢房那个车把式,神气得很,倒有些像,不过既然说是‘殷瞎子’,就该是瞎子才对!莫不是间壁的算命瞎子王半仙?他可是姓王,不是姓殷。西厢房的那个私盐贩子倒好像姓殷,不过此人吝啬的很,那日我借他二两盐,他便整日来催,怕我不还,不像个好汉,怎么做得异人?要不就是楼上的酸秀才,此人呆得很,天天念什么‘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’,也做不得异人!奇怪奇怪?要不就是那客栈老板卜仁义,他肥头大耳,满面油光,大约是天天都有肉吃的,他那个小妾也娶得好,那日她与我在门首相遇,好像瞟了我一眼,却不知是甚么意思?……”赵板儿想到卜仁义的小妾,便有些心痒痒起来。

  正胡思乱想间,忽听到一阵喧哗,原来是有人在客栈内拉拉扯扯,却是要打架的意思。赵板儿随着薛孤鬼和祥瘸子走进去一看,一个络腮胡的大汉,像是噇醉了酒,正揪住那拉胡琴的瞎老汉的领口,不依不饶地骂,那个唱小曲的女子,急得直哭。

  祥瘸子大怒,一脚把前面一张桌子踢翻了,跨上去抓住那络腮胡的手。那胳腮胡的脸便“刷”地红了,“哎哟!”他脚一软,呼道:“哎哟!快放手,疼诶!”祥瘸子道:“怎的欺负一个瞎子!”那瞎老汉却道:“瘸子,你快放了他,我欠着他的钱哩!”祥瘸子方才放了手,骂道:“姥姥的,瞎子欠你多少钱?”那络腮胡甩着手道:“二两……二两的本金,加利息是……”他正说着,看祥瘸子一瞪眼,急忙改口道:“就二两!二两!”祥瘸子在身上摸了摸,摸出一块黑污的碎银来,掂了掂,丢给络腮胡道:“这块二两有余,你拿了快滚!”又回身对那瞎老汉道:“姥姥的,你欠着人家的钱,怎的不来找我?”瞎老汉苦着脸道:“实是两年前老婆子归天,借了他二两银子买了口棺材,哪想到直欠到现在,也还不上,利滚利,也有六两了!”

  薛孤鬼在一边道:“罢了,我说瞎子,你也不要在此处卖唱了,现今有人请咱们去降伏雷公,虽然没什么钱,一口饭总是有的。”那瞎老汉一听“降伏雷公”四字,精神便是一振,道:“我早知道有几个人在找异人呢!却不知真假,不敢莽撞,原来竟是真的!”他想了想,又摇头道:“我这孙女阿秀,却丢不下!”薛孤鬼回身对赵板儿道:“你们多给阿秀一口饭吃,不要紧吧?”赵板儿做梦也没想到殷瞎子竟是这卖唱的瞎老汉,正寻思着:“这老瞎子天天被人欺负的,竟也会缚雷术,打死我我也不信!”忽听到薛孤鬼的说话,急忙道:“不要紧!不要紧!便是十口饭,也使得!庄稼人银子没有,粮食却还有一些!”又看阿秀长得粗丑,暗道“可惜,可惜”,若是长得秀气些,倒可以嫁给邓山那小子做媳妇,这样以后再有雷公来欺负,也不怕了,只管叫殷瞎子去对付便是。

  几个人正说着,忽然看到荀老大、赵六老和邓山从外边走进来,原来十日已到,他们虽然未在山中找到异人,却也只好先下山来,与赵板儿相会。赵板儿大喜,挺着脯子上前道:“你们还不快来拜见异人!”那邓山一听,左右四顾,一惊一乍地道:“哪儿?异人在哪儿?”赵板儿过去给他个暴栗,道:“你面前的不是?”又转身对荀老大和赵六老道:“这几位便是我请到的异人,这位是薛大法师,这位是祥大法师,这位是殷大法师!”荀老大和赵六老看到三人其貌不扬,其中更有那拉胡琴的瞎老汉在内,也是惊诧,将赵板儿扯过一边道:“你可瞧准了!这些人莫不是骗银子的?”赵板儿苦着脸道:“哪还有什么银子!银子早被一伙闲汉假冒异人骗去了,这三位法师都说了,他们不要银子,只管吃饱就行!”三人听了大惊,邓山便要去找那伙骗银子的闲汉,却被荀老大拉住了道:“这是人家的地方,咱们四个人,势单力孤,怎么讨得银子回来?目下只有先带了这三位法师回去,无论真假,先过了三十天这一关,救了春郎和溜儿的性命再说!”

  四人商量已定,便将薛孤鬼等人连同阿秀一块请到客房内,倒身下拜,齐道:“还有十日,村人便要将童男童女送去雷公祠做祭礼了!还请三位法师速速动身,前去降伏雷公!”薛孤鬼急忙将四人扶起,道:“我们还有几位同伴:一位阿推婆,方才已去唤她了,她却不愿去,还需再想法子请她,还有一位姓朱,叫朱前疑,大家都叫他朱六的,还要去寻,还有一位姓潘,名鸿德的,却是在青溪山中隐居,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赵六老惊道:“莫不是屋前有一条沟,沟边有一片竹林的?”薛孤鬼道:“正是,你们怎么知道?”赵六老道:“莫说了莫说了,我与邓山在他门前跪了一日,他也不搭理,还说除非是皇上下了诏书,请他到朝廷去,做个大大的官儿,否则他决不出山!”

  薛孤鬼听了,皱眉道:“如此说来,却有些麻烦了!只能走一步算一步,我们先去寻了朱六,再想办法说服阿推婆和潘鸿德。”众人听了,都点头称是。

  哪想到他们在远安城中找了一个下午,也找不到朱六。天色渐暗,众人都回来了。荀老大腰里还剩下些银两,便拿出来摆了席酒,相请薛孤鬼等人,只是席上众人都是愁眉苦脸。酒过三巡,食供两套,荀老大问道:“降伏雷公,一定要六个人才行么?”薛孤鬼道:“异人所学,虽说都是缚雷术,其实细分起来,还各有不同,比如阿推婆,学的是缚雷术中的鼓术,这位祥瘸子呢,学的又是缚雷术中的锤术,还有这位殷瞎子,学的是缚雷术中的剑术,在下不才,学的是缚雷术中的射术,……总之各人所学不同,每个人的所学都能降伏雷公,但若要做到十拿九稳,却需同舟共济才行,否则一击不中,反倒可能被雷公反噬!”荀老大听了,点头称是,又问道:“那么朱六和潘鸿德两位法师,又是学的缚雷术中的哪一种呢?”薛孤鬼道:“朱六学的是缚雷术中的畜术,他养了一只避雷貘,善能听风识雷,提前规避,是以朱六又唤做朱前疑,那潘鸿德所学,则是缚雷术中的鞭术。”赵六老掐指算道:“这么说来,总共有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六种缚雷术喽?”薛孤鬼道:“其实还有一种,不过早已断绝,没有传人了,就连名称,也已湮没无闻。”

  这一席酒,直吃到二更,方才散了,众人商定明天一路人去劝说阿推婆,一路人去找朱六,一路人去青溪山上找潘鸿德,无论明日请不请得到这三个人,都于后日动身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,天才朦朦亮,便见那伛兜脸的小厮钱多多在客栈外探头探脑,一看到薛孤鬼,便大声喊道:“我娘说,你们若要走时,知会她一声!”说罢了,转身就跑。

  薛孤鬼听到了,捻须微笑。

  这一日却是薛孤鬼、邓山和赵六老去青溪山中请潘鸿德,正要行时,那赵板儿踅过来道:“薛法师,我有个歪法子,不知当讲不当讲!”薛孤鬼道:“但说不妨!”赵板儿道:“刚才那小厮过来,说咱们要走时,去知会他老娘一声,自是阿推婆也要去了?”薛孤鬼点头道:“不错!”赵板儿又道:“不如咱们去阿推婆的窑子里,请一个大姐出来,抬上青溪山去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不愁潘法师不随咱们下山。”薛孤鬼听了,笑道:“法子是歪,不过倒也使得。”又与殷瞎子商量了一下,一行人便向阿推婆处行去,赵板儿是出主意的人,自然也兴冲冲地跟去了,余下的人,继续在城中寻找朱六。

  不一时行到阿推婆处,与阿推婆一说,阿推婆直摇头,道:“老娘同你们去降伏雷公,已经是蚀本的事,现今又更好了,竟要我女儿去做这样赔本的买卖,不行不行!”众人正没法子,却见那红玉鬓发蓬松地走出来,歪在椅子上,道:“被那老不死的歪缠了一夜,骨头都疼了!”薛孤鬼灵机一动,便大声道:“那潘鸿德是立时就要做官的人,家中又有乌鸦飞不过的田宅,贼搬不动的金山银山,他还是古时的美男子潘安的后裔,生得面如傅粉,唇似……”红玉果然上了当,问阿推婆道:“娘,有如此好人,怎不让与我?”薛孤鬼道:“他可正要见红玉姑娘呢!只是你娘不愿让你去,……”红玉便摇着阿推婆的肩道:“娘,让我去!让我去!”阿推婆道:“莫烦我!你要去便去,到时须不得反悔!”红玉听罢,扭着腰臀,喜滋滋上楼梳妆打扮去了。

  众人在下面等了有一个时辰不止,才见红玉花枝招展地下楼来,一乘小轿是早就备好的了,红玉褰帘入内,坐稳了,众人便向青溪山行去。

  渐渐出了城,红玉却问道:“这潘鸿德怎的住在城外的么?”薛孤鬼诳她道:“不错!他城外有数处别墅,一年里头,倒有三百天是在城外,游赏山水,骑马打猎。”红玉道:“原来还晓得骑马打猎,大约也不是个孬种。”众人听了,只是窃笑。

  正行间,远远看到好大一株桃树,结了满树的青果子,树下躺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叫化子,那叫化子身旁,又躺着一只浑身脏污的黑皮小猪。那小猪长着一只长鼻子,四脚朝天躺着,大张着嘴;那叫化子,居然也是大张着嘴,与那黑皮小猪,一般模样。

  薛孤鬼大喜,上前去对那叫化子道:“朱六,你在此作甚么?害我们寻得好苦。”那叫化子道:“不要扰我们等桃子吃!”赵板儿一听大乐,问道:“这桃子少说也要再过一个月才吃得,你便在此等着么?”叫化子道:“那又如何?”赵板儿又问道:“那你张着嘴作甚?”叫化子道:“你这蠢人,我不张着嘴,桃子掉下来时,能落到我嘴里么?”赵板儿听了更乐了,还待要问,薛孤鬼却已领着人走了,赵板儿急忙追上前去,问道:“薛法师,这化子莫非便是朱前疑朱六么?”薛孤鬼道:“正是。”那赵六老也问道:“既是如此,怎么不唤他与咱们一道去青溪山,等请来了潘法师,再与他一道去降伏雷公,岂不是好?”薛孤鬼道:“莫理他,这化子懒得很,必不肯与咱们一道上山,等咱们从山上下来,再诳得他与咱们同去便是,反正只要那桃子还未吃到他嘴里,他也不会轻易便走。”邓山也道:“这朱六如此之懒,若是旁的人,早饿死了,他倒还如此胖,煞是怪异!”薛孤鬼只是笑,众人又问到朱六旁边那只黑皮小猪,果然便是避雷貘,众人初听到这怪兽时,还到它必是比狮虎还要凶恶的,哪想到却是如此卑琐邋遢,俗语云“人不可貌相”,现在竟是连猪亦不可貌相了。

  谈谈讲讲,不觉已行到山中,轿子再也进不去了,薛孤鬼把红玉请下轿来,把轿子打发了,便让邓山背红玉入山。

  邓山脸涨得通红,把红玉背起来。红玉却只是叫苦,说那潘鸿德怎的如此怪异,把别墅建在这鸟飞不到的山旮旯里,不过既已到这般田地,便是要退回去,亦是不能了。

  直行到月儿东升,方才进了潘鸿德所住的山坳。薛孤鬼对红玉道:“那潘大财主,就在那茅屋内。”红玉诧道:“怎的住在这烂茅屋里?”薛孤鬼道:“这是他家庄户的屋子,他上山打猎,来此借住一晚,明日便去。”红玉半信半疑的,薛孤鬼又道:“这潘大财主,喜欢装神扮鬼的,你便假称自己是嫦娥下凡,他必欢喜,明日重重赏你。”红玉便整整衣衫,抖擞精神,装出十二分的狐魅来,袅袅娜娜向潘鸿德的茅屋行去。

  再说那潘鸿德,自那日被邓山撺进水里后,又羞又恼,生了场病,刚刚才好。这日早早上了床,正梦到自己接了皇帝老儿的诏书,锦衣玉带,高车怒马,要上京城去当官,忽听到门外环佩叮当,跟着“笃笃笃”的几声,却是有人敲门。

  潘鸿德只道是邓山等人又回来了,惊问道:“是谁?”却没想到门外传来的却是娇声软语,但听那声音道:“妾身是月宫里的嫦娥仙子,仰慕潘先生美名,特来相会,切勿推辞!”潘鸿德“扑通”翻下床来,颤声道:“世间多的是美貌少年,嫦娥姐姐怎的看中老夫?”红玉听他自称“老夫”,又说什么“世间多的是美貌少年”,心内诧异,便道:“你且开了门再说!”她本是想等潘鸿德开了门,看看他的模样,再做区处。哪想到潘鸿德把门一开,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,就往床上拖。她黑地里也看不清潘鸿德的模样,只好挣着问道:“你可是那有着乌鸦飞不过的田宅,贼搬不动的金山银山的潘鸿德潘先生么?”潘鸿德到此时哪还管什么真假,便是嫦娥姐姐问他是不是潘安,他也要冒认了,一边点头称是,一边便按住了红玉,强要交欢。红玉到此时就算是想反悔,也来不及了,只好由着潘鸿德胡天胡帝。潘鸿德也知道古时有嫦娥下凡会郭翰之事,丝毫也没提防,却怎料得到竟是薛孤鬼等人设的圈套。

  正到得趣处,忽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,一伙人拥进来,手中高举着火把。便听得那伙人道:“好你个潘鸿德,说是在青溪山中隐居,却暗暗从城里召了青楼女子来,做那苟且之事,也忒没廉耻了!”潘鸿德大惊,从床上跳下来,道:“哪来的青楼女子,这是月宫里的嫦娥!”众人“哈哈”大笑,道:“她是月宫里的嫦娥,我们还是太上老君哩!”

  潘鸿德渐渐回过神来,借着火把的光,看那搂着衾被瑟缩于床角的“嫦娥”,却哪有一丝的神仙气,说她是青溪山中的千年狐妖,倒还有些像,又看那伙人,认得其中有前日上山来寻过自己的两个农夫,再看那举着火把的,却是守墓的薛孤鬼,不禁骂道:“薛孤鬼,你设计来陷害我,是何居心!”

  薛孤鬼道:“这两位你也认得,他们是来请你去降伏雷公的,不知你去还是不去?”潘鸿德披了件衣衫,蹲在墙角,闷声闷气道:“不去!”薛孤鬼冷笑道:“今日的事若传出去,你隐士的名声便是没了,守在此处又有何用?不如与咱们去降伏雷公,事成之后,请那边的县令荐你做个茂才什么的,倒还有些指望!”

  潘鸿德蹲了半天,道:“要我去也行,不过你们得先出去了再说!”邓山道:“既是要去,还赶我们出去做甚,这深山老林的……”正说着,已被赵六老捏了一下,众人“吃吃”笑着往门外退去,红玉却尖叫一声,跳下床来,指着潘鸿德骂道:“你这老枯骨,还想老娘陪你睡哩!呸!阴沟里想天鹅肉吃吧你!还有你们几个,也不是好东西,诳老娘到这野地里来,说什么金山银山,原来却是个穷得没裤子穿的老货,看老娘回到城里怎么收拾你们……”

  红玉便这么唾沫横飞地骂了半夜,众人自知理亏,只好由着她骂,连屁也不敢放一个。次日天明,邓山又辛辛苦苦把红玉背了出去,到了平地上,薛孤鬼好说歹说,从附近庄户人家中借来了一头叫驴,请红玉坐上去,命邓山替她牵着,算是给足了她面子。

  路上遇到朱六,果然还与避雷貘一道,大张着嘴躺在桃树下。薛孤鬼也不过去,只远远地喊道:“朱六,我请你吃饺子!”朱六一骨碌爬起来,乐颠颠地跑过来问道:“哪儿?哪儿?”那避雷貘也跟在朱六身后,冲着薛孤鬼“呼噜噜”地叫,似也要饺子吃。薛孤鬼道:“这里怎有饺子吃?随我到远安城再说。”朱六嘟着嘴道:“你说话可要算话!”便左摇右晃的,跟着大伙儿走。走了不到半个时辰,那避雷貘却趴在地上,不愿动弹了,朱六道:“它说怎么那个姐姐有驴子坐,它没有?”众人哭笑不得,荀老大道:“驴子只有一头,红玉脚小,行不得路,还非那驴子驮着不可。不如我背着避雷貘走,你看可使得?”朱六点了点头。那避雷貘看着不重,但背起来也有数十斤,荀老大、赵六老和邓山三人轮着将它背到远安城中,已是一身臭汗。

  荀老大等人看到不只请来了潘鸿德,又找到了朱六,都十分欢喜。那朱六一进城,就闹着要吃饺子,荀老大带他到汤饼铺中,让他和避雷貘放开肚量吃,结果他们一人一畜吃的,比那汤饼铺十日里卖出的饺子还多,汤饼铺的老板乐得合不拢嘴,荀老大却苦着一张脸,暗想:“似这般饭量,如何供得起?”

  一夜无话,次日清晨,薛孤鬼叫醒众人,又令赵板儿去请阿推婆。那朱六和避雷貘何曾这么早醒过,一百个不情愿,薛孤鬼只说到了村中再请他们吃饺子,才骗得他们同行。不一会儿,阿推婆也来了,却是斜坐着一头叫驴,钱多多替她牵着。

  又是一番忙乱后,一行人出了远安城。邓山和薛孤鬼走在最前面,祥瘸子、潘鸿德、朱六、避雷貘、荀老大、赵六老和赵板儿走在中间,阿秀用一根竹杆牵着殷瞎子,紧跟在他们身后,钱多多牵着驴子,与阿推婆一起,走在最后。那朱六和避雷貘最是惫懒,才走不上十几里,便说没力气行不得路了。荀老大与赵六老一合计,用树枝扎了一乘小小的软轿,把避雷貘放在上面,两个人扛着走。朱六也闹着要坐轿子,赵板儿道:“朱大法师,就您这身量,这里没人扛得动你!”朱六两眼乱转,却指着阿推婆的驴子道:“它扛得动我!”阿推婆却不搭理他,只管自个儿往前走。朱六磨蹭了一阵,思想着要吃饺子,只好又赶上前去。

  行了几十里,朱六再也走不动了,躺在地上,死皮赖脸地要坐阿推婆的驴子。众人无法,百般央求阿推婆下得驴来,让朱六骑上去。没想到那驴子才走了几步,“咴咴”叫了两声,腿一软,便坐在地上,走不动了,众人大笑。那一日停停走走,直到天色黑了,也还只走了五十里不到。薛孤鬼情知如此下去,不是办法,一时却又无计可施,只好先停在山脚下,打扫出一片空地,升了篝火,过了这一夜再说。

  荀老大初时还暗暗担心他们带的干粮不够朱六与避雷貘一顿,后来一问薛孤鬼,才知道原来他们吃得虽多,却是饱餐一顿后,就十天半月肚子不饥的,才放下心来。

  阿推婆与钱多多两个,山前山后乱走,也不知在寻什么东西。赵板儿好奇,一问薛孤鬼,原来他们是在寻鼍龙,好取了它的皮,幔一张鼓。赵板儿随着他们转悠,只见那阿推婆手中拿着个小鼓槌,四处乱点,倒赶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,什么两头蛇三足鹿,阿推婆都是看也不看,在一处菜园里,还赶出了一只肥肥胖胖的大青虫,一拱一拱的爬,竟是比人的手臂还粗。赵板儿将虫儿砸死了,又追上去,看见一只满身眼睛的怪物,“哧哧哧”地从土里钻出来,爬到树上去了。赵板儿拉着钱多多的手,有些害怕起来,想自己回去,却又不敢,只好跟着走下去。绕过一片草地,却在一个水塘里赶出一条大鲇鱼,那鲇鱼长着双乳,乍看去像是个女子,只是脸上却生着两条长长的胡须。半夜里赵板儿做了无数怪梦,最可怕的是梦到王保甲的女儿,在河里洗澡,自己近前去偷看时,只见她也长了像鲇鱼一样的两条长胡须,还咧开嘴对着自己笑。

  第二日他们遇上了一个雷公。却是在一片稻田里,正行间,避雷貘忽地从软轿上跳下来,跑得竟是比兔子还快。朱六高喊:“有雷公!快跑快跑!”跟着也跑了起来。看他行路时慢似蜗牛,果真跑起来,竟也迅疾。一伙人沿着田埂,直向稻田边的树林里跑去。赵板儿一听有雷公,早吓得腿也软了,跑了几步,却坐倒在地,发起抖来。薛孤鬼看见了,跑回去“啪”地扇了他一巴掌,赵板儿果真清醒过来,放开脚步就窜起来,末了倒还比别的人先跑进林子里。林内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,众人挤在里面,伸长脖颈张望,却只见晴空万里,秧苗青青,哪有雷公的影子。

  薛孤鬼道:“避雷貘既是说有雷公,附近就必定有雷公,大伙儿不可出去。”等了有半个时辰,却仍是没动静,赵板儿不耐烦起来,撺掇殷瞎子道:“瞎子,叫阿秀唱个曲子吧!”殷瞎子翻了翻眼,并不则声,低头摸索出胡琴,调一调弦,试了试声,弓弦一拉,就扯出一嘟噜扭扭捏捏的调子来。阿秀一手扯着衣襟,一手翘着兰花指,低声唱道:“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。想是有俏哥哥思量我寄个信儿。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?自从别了你,日日珠泪垂。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,想来你的喷嚏常如雨。”一曲唱罢,赵板儿也打了个喷嚏,大伙儿都笑起来,邓山道:“必是婶子在家想你了!”赵板儿“呸”了一声,道:“想个啥!”一张脸却已通红。

  大伙儿正乐,却听得钱多多喊道:“看哪!在那儿呢!”众人举头一望,只见到稻田内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怪物,那怪物背上生着好大一双青色肉翼,身高足有丈余,它似乎也听到了钱多多的喊叫,慢慢把头转过来,但见它双目赤红,生着一只鸟嘴。

  避雷貘躲到朱六身后,把头埋进土里,拱着屁股不愿出来。大伙儿都不自觉地又往土地庙里缩了缩,只是庙宇甚小,便是缩到土地公公身后,也藏不住人。

  那雷公缓缓扇动双翼,贴着稻田飞了起来,鸟爪似的脚上生着鳞片,它愈飞愈近,转眼间已飞到了土地庙的屋檐上,它停在空中,双翼扇出一阵阵狂风,把庙内众人吹得站立不住。赵板儿早躲在土地公公的背后,伸出一个头来,看那雷公,却正与它的一双赤目碰了一下,不禁打了个颤,丹田一松,便尿了出来,他“呜呜”地哭,再抬起头来时,雷公已不见了,只听得庙顶上一声霹雳,震得屋檐上的尘土,簌簌地落下来。

  跟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。大伙儿坐在庙内,都是没精打采。赵板儿倒不哭了,嘟哝着道:“你们还是异人哩!怎的见了雷公,跟老鼠见了猫一样?”薛孤鬼苦笑道:“我们虽是异人,其实也都没降过雷公。”

  阿秀不知何时已抓住邓山的手,此时才回过神来,急忙松了手,靠到殷瞎子身边去,邓山睃了她一眼,那颗心不知怎的,便“砰砰”地乱跳起来。

  那一日又走了二十多里,天便黑了,远远看到田边一座小庙,大伙儿去投宿,出来一个和尚,自称住持,眉毛胡须都很长,看起来道行高深的样子,嫌他们中有女的,便道“不方便”,让他们在林子里露宿。

  众人却也不以为意,只是阿推婆有些气恼,骂那个和尚是假正经。

  夜里阿推婆仍是与钱多多一道,四处寻找鼍龙,赵板儿跟在后头看热闹。找了半个时辰,阿推婆道:“到庙里找找!”三个人从豁口处跳入院内,只见几间不大的屋宇,门都掩上了,当中一棵柏树、两个香炉。阿推婆拿着鼓槌四处乱指了一阵,没甚动静,看见香积厨前似乎有一口破缸,缸里积着陈年的雨水,阿推婆把鼓槌伸进那水中搅了搅,忽然“哧”的一声,似有什么东西从水中跳了出来,伏在院中,狗一般地低吠。赵板儿定睛一看,是一条似蛇而有足的怪物,正随风而长。阿推婆向前一跳,鼓槌敲在怪物头上,怪物吼了一声,绕着院子跑了起来,阿推婆叫道:“拦住它,拦住它!莫等它长大了,可就制不住了!”她这么一闹,倒把庙里的和尚都惊醒了,战战兢兢爬起来看,只不见到那住持。那怪物在院中跑了一阵,忽然窜进一间房里去了,和尚们叫起来,“不好不好!怪物跳入方丈里去了,莫惊了师傅!”正要去解救,却忽然见从方丈内跑出两个人来,都光着身子,一个女的,容颜姣好,体态妖娆,和尚们认得是庙里的佃户阿三的女人秋莲,另一个男的,赫然便是他们的住持师傅。原来他们两个正在方丈内行那好事,虽听得院中响动,知道与自家无关,竟不愿出来,哪想到怪物一跳跳到方丈里去了,由不得他们不从屋内窜出来。

  赵板儿看见忽然跳出一个女子,且是一丝不挂,浑身都酥软了,只乜斜着眼去看她,眨都不眨一下,忽然那怪物又跳出来,却大了好多,照着赵板儿冲过来,赵板儿吓得一抱头翻倒在地,那怪物并不咬他,“呼”地跳过去,直向庙外冲去。阿推婆追了几步,却又跑回来,照着那住持的光头“呸”地吐了口唾沫,才翻身再追,钱多多也回过身来,照着住持的光头,也吐了口唾沫,又挠挠头,在春花身上摸了一把,才一溜烟走了。

  赵板儿却不舍得走,只管拿眼去瞄人家,又没胆子像钱多多那样,上前去摸一把。和尚们却都有些不知所措,愣愣地看着院中那对男女,不知如何是好。半晌,有个和尚道:“师傅好艳福,怎不与徒弟们分享?”大伙儿一听,都“哧哧”笑起来。

  还待要说,却见钱多多又跑回来了,“嗖”地过去,从豁口处翻了出去,跟着阿推婆跑过来,嘴中骂道:“好你个小多多!追时不见你出力,逃起命来却是比谁都快?”跟着便听到“砰訇、砰訇”的脚步声,庙墙“哗啦”地倒了,一头怪兽冲进来,龙身豹足,委实凶恶。和尚们发一声喊,把秋莲和住持都丢在一边,四散奔逃。

  赵板儿也拼了命地跑起来,回头一看,却见怪物谁都不跟,只跟在自己身后,他暗暗叫苦,一边喊着救命,一边就往众人露宿之地跑去,却远远看见阿推婆和钱多多已在那儿了,正对众人说着什么。赵板儿高喊着:“救命啊!各位法师救命啊!”本以为那几个法师必是使锤的使锤,使鞭的使鞭,前来搭救自己,却没料到他们一听见自己的呼救声,便也跟着拼命狂奔起来,只祥瘸子回身冲了几步,又停下来,喊道:“不是我不救你,委实是打它不赢!”便也转身一瘸一拐地跑走了。赵板儿暗暗叫苦,脚下又被树根一绊,翻倒在地,他却没力爬起来了,只好躲到驴子后面,求那怪兽道:“我赵板儿皮粗肉硬,这驴子却皮白肉嫩!您老若是肚中饥饿,不如先尝尝这驴肉吧!”那驴子明明长了一身黑皮,他欺负怪兽夜里看不清,却骗它说驴子皮白。

  那驴子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,竟是不动,忽然“呼噜噜”放了一串响屁,把赵板儿熏得险些没昏过去。驴子放了屁之后,“咴咴”地叫起来,那怪兽似乎害怕驴子的叫声,慢慢向后退,又渐渐变小,不上一盏茶的功夫,已变得只有小牛般大小,跟着“扑通”一声,倒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

  赵板儿等了许久,看怪兽老不动弹,上前去一摸,果然是死了,便高声大笑起来。

  后来阿推婆说,师傅教她猎鼍龙时,本告诉过她鼍龙怕驴的,只是自己情急之下,把这个碴给忘了。她把鼍龙的皮剥下来,幔了一张鼓,背在身上,赵板儿一路上求她擂鼓试试,她只是摇头,说这鼓一擂,就会招来雷公,是以千万擂不得。

  一路上朱六都是怨声载道,行不上两步,便闹着要歇息,后来阿推婆从林子里赶出了一头瞎了眼的老黑熊,让他骑着,他才住了嘴。朱六骑了熊之后,他们的脚程便快了许多,终究赶在第十日上,回到了村里。

  那时已过了午时,老远就看见村里的人排成长队,最前面两条大汉扛着一尊雷公爷爷的彩绘木像,跟着后面四个人抬着一个案子,案上是春郎和溜儿,都穿着新衣,绑了手脚,春郎“哇哇”大哭,溜儿似乎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坐在案子上,眯着眼笑。后面又还有一队男子,吹着喇叭唢呐,再往后,就是村里的男男女女了,都低着头走,也有几个女子,一边走,一边抹泪。

  邓山急忙高喊道:“不要送童男女了,咱们请到异人喽!”他一路喊着跑入村里,村人果然都停了下来,几个后生迎出来,拥着他去找王保甲。

  几个村老,与王保甲一道,把薛孤鬼等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,便拉着荀老大,低声问道:“怎的瞎的瞎,瘸的瘸,还有那老太婆,穿的如此花俏,咱村里的年轻女子,还没哪个敢穿得这般呢!”荀老大道:“俗语说的好:‘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’他们虽是卑琐,却是异人无疑,那个脏污的胖子,最能探知雷公踪迹,那个瘸子力气好大,那个婆子,虽然看着像妓院里的老鸨,却能降伏鼍龙,你们看她背上背的鼓,便是鼍龙的皮幔的,了不得呢!还有其他几个,也都各有本事,或会射箭,或会使锤使鞭,都是一等一的好汉。”又有一个乡老问道:“这么说,他们以前必是降伏了许多雷公了!”荀老大只好支吾道:“不少!不少!”他暗想着:“且先过了这一关,救了春郎和溜儿的性命,至于薛孤鬼等人,若真降不了雷公,还有村里的百十号人,只要把他们的勇气鼓起来,与雷公拼上一拼,就不信没有获胜的希望。”

  薛孤鬼等人便这么在村里住了下来。潘鸿德却是如鱼得水,勾搭上了王阿多的老婆,每天夜里都跑过去快活;阿推婆却被村里的年轻婆姨围住了,原来她们是向她请教如何才能牵住男人的心,阿推婆教了她们几招,婆姨们听了都捂着脸笑,说这样的事,做不来,可是到了夜里,男人们外出的都少了,天刚黑下来,就缠着女人要吹灯上炕;朱六本还想把那老黑熊养在身边,只是村人却没那么多钱买肉给老黑熊吃,朱六只好把老黑熊放了,堵了一肚子气,隔三岔五闹着要吃饺子,村人凑了几千斤的麦子,磨成白面,朱六和避雷貘一闹,就取出几十斤来,给他们做饺子吃;薛孤鬼和祥瘸子却把村前村后都走了个遍,说是看地形,又说在找竹子和雷公铁。

  村子是在一个山谷里,雷公庙建在半山腰上,庙后一片竹林,薛孤鬼和祥瘸子带着几个村民,从竹林里砍了十几株竹子回来,又令村民将家中藏的牛筋牛角柘蚕丝白鲞胶都献出来,薛孤鬼挑了半日,却没有合意的,勉强挑了几样,做成一张弓。村人都围起来看薛孤鬼做弓,看到薛孤鬼呲牙咧嘴地使力,好将弓弦崩紧时,都“嘿嘿”地笑。几个村妇帮着薛孤鬼削竹箭,王阿多的老婆把家里的鸡都拔了毛,说是给薛孤鬼做箭羽,薛孤鬼说鸡毛用不上,至不济也得用雁翎,村人便都去水边捕雁,捉了十几只回来,只是王阿多家的鸡有很长一段时间就一直光着屁股,颇是可笑。祥瘸子在四周的山里走了好几日,背回几块大石头,说这些石头都是被雷劈过的,里头有雷公铁。他寻了一块空地,搭起炉子,开炉炼铁,数日之后,果然炼了几块铁锭出来,比寻常的铁锭要重上许多,祥瘸子说,只有这样的铁做成的箭头,才能伤得了雷公。

  数日之后,弓做成了,箭也削成了十几枝,又都装上了雷公铁的箭头,薛孤鬼说要到村外去试弓,众村民都蜂拥着跟在后面,想亲眼看看异人有何本事,是不是真能伤得了雷公。

  却未料到那弓不济事,稍一用力,便“喀喇”一声,断成数截。有个村民道:“王老爹有副杉木的棺材板,拿来做弓,兴许用得上!”薛孤鬼便择了个时机,跟王保甲讨要那棺材板,王保甲面有难色,说要问过王老爹再说,但王老爹却颇爽快,一口便答应下来了,还说薛孤鬼要哪一块,只管来挑。薛孤鬼挑了一块又硬又直的,又重新挑了牛筋牛角,再绷起一张弓,这张弓果然与前一张大不相同,高有五尺三寸,重却不到三斤,寻常的弓,有一百二十斤力道,便是上等,超过一百二十斤的,那就称为虎力了,但这张弓,却非有三百斤力拉不开。试弓那日,村民们都跟在薛孤鬼和祥瘸子的身后:两个汉子用一乘竹轿抬着王老爹,走在薛孤鬼后面一点,那些流着鼻涕的村童,跑前跑后,捉着蜻蜓蚂蚱,婆姨们一边走,一边吃吃笑着说起晚间炕头上的事,男人们却都尽量地靠近那张弓,好看得仔细些。

  不一时走出村外,却走到一片荒草滩上,草滩尽处,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,溪边几棵野树。薛孤鬼道:“我要一箭射穿那株老槐!”那株老槐少说也要两个人才抱得拢,村人听了,都惊叹一声。只见薛孤鬼张弓搭箭,“嗖”的射去,那支羽箭,如闪电般掠过草滩,箭气所至,带起一排草浪,断的草叶向两边溅开,果然悄没声地穿过那株老槐,又飞出几十丈远,才插入土中,直没至羽。众人都惊得张大了嘴。却忽见草滩上跳出两个人来,一个是邓山,一个是阿秀,都是衣衫不整,面带春色,邓山后脑勺上还有一道白迹,却是被箭气剃出来的。众人先是“哗”地惊叹了一声,跟着又指着邓山和阿秀捧腹大笑,便是王老爹,也笑得从竹轿上摔下来了,跌破了头,将养了好几日才平复。

  那天夜里却出了件事。原来早先王阿多的老婆还有个相好的,叫于大棒子,潘鸿德来了以后,王阿多的老婆贪他是个异人,便把于大棒子一脚踢开了,日日与潘鸿德欢会。于大棒子怎咽得下这口气,果然拿了根大棒子,蹲在黑地里,趁着潘鸿德出来小解,给了他后脑上一棒,却把潘鸿德打得“咕咚”一声,倒在地上,昏了半日,直到王阿多老婆出来寻他了,方才苏醒,脑后却肿起个大包,一碰就疼。潘鸿德也晓得王阿多老婆的旧事,情知必是于大棒子暗算了自己,等天明了,却走到于大棒子的破草棚前面来,喊着要跟于大棒子打一架,以报昨夜里一棒之仇。

  于大棒子好歹也是个男人,便拿了大棒子出来,说要打便打,你当我怕你是个异人么?他说这句话其实便有些怕了,因是昨日他也看了薛孤鬼射箭,委实惊人,潘鸿德既然与薛孤鬼一样,也是异人,必也有些不寻常处,自己一个农夫,怎么能与他相比。果然潘鸿德看见于大棒子出来,便从头上解下一根绳,轻轻一抖,但听得一声闪电般的脆响,那根细绳已化成一条长鞭,通体乌黑,煞是吓人。潘鸿德道:“有本事你便接我一鞭,若是没本事,你便跪在我脚下,喊我一声‘爷爷’,我自然饶你狗命!”于大棒子心里虽怕,却也是个硬骨头,道:“呸!你个老淫棍,该你叫我爷爷才对!”周围看热闹的人,都哄笑起来,有人喊道:“去问王阿多老婆,自然便晓得谁是爷爷了!”众人听了,更是笑得跌脚。

  潘鸿德一咬牙,道:“须怪不得我!”便要挥鞭,却见于大棒子的老娘从草棚里出来,抱住潘鸿德的脚,哭道:“潘大法师,你饶了这狗才一命吧,他若死了,老婆子我也活不成啦!”于大棒子道:“娘!你不要求他,便是死了,也比现今这穷苦日子强些!”潘鸿德却早已气昏了头,一脚把于大棒子的老娘踢开,手臂一甩,长鞭挟着风雷之声,直向于大棒子抽去。众人都是一声惊呼,于大棒子的老娘已是晕厥过去了,于大棒子虽知不敌,却也不顾死活,抬起手中大棒,去挡那鞭子,但觉手中一空,那个大棒一碰到潘鸿德的长鞭,已是碎成粉末,于大棒子把眼一闭,便等着鞭子落到自己头上。

  正在危急之时,却忽然从人群中跃出一个人,一把抓住了潘鸿德的鞭梢,沉声道:“潘鸿德,你忘了祖师爷的话了么?”

  原来这人却是薛孤鬼,他听到潘鸿德与村人起了龃龉,急忙赶来,救了于大棒子一命。潘鸿德被薛孤鬼一喝,耸然一惊,却把长鞭收起,依旧是一根细绳,捏在手中,对薛孤鬼道:“这缚雷术学了何用?既不能用来降伏雷公,更不能用来与寻常人打斗,我潘鸿德辛苦半世,却依然落魄如此,要跟一个村夫争抢女人,可笑可笑!”

  他垂头丧气,披散着满头白发,转身向山上走去。

  众人只道没事了,都缓缓散去。却没料到半个时辰之后,忽有人高喊:“雷公庙起火啦!雷公庙起火啦!”大伙儿跑出来向半山上一望,只见一缕青烟,冉冉而起,隐约可见大火已烧穿了雷公庙的屋顶。

  村民们都吓得半死,惊呼道:“大家快逃命吧!雷公庙烧了,雷公必是放不过咱们啦!”果然片刻之后,从山背后升起大片的乌云,却停在了雷公庙上空,一阵阵的电闪雷鸣,隐约看到两条人影跃在空中打斗。

  薛孤鬼喊道:“不好,必是潘鸿德一怒之下,自己去降伏雷公了!”祥瘸子等人大惊,都拿了武器,往山上跑去,便是朱六,也没了往日的惫懒,抱着避雷貘,和殷瞎子阿秀一起,跑在最后。

  大伙儿跑到山上时,雨却是停了,水气被阳光一照,直升上来,林子中热得像蒸笼一般。雷公庙的火虽是灭了,却也已烧成了一堆瓦砾。潘鸿德是在距雷公庙好远的地方被找到的,已被雷劈得只剩半截身子,手脚都没了,浑身乌黑,发出一股焦臭。他的长鞭,被劈成数截,散落在方圆几十丈的一大片山林里。

  村民们也陆续跑了上来,看见潘鸿德已死了,有人便哭了起来。于大棒子亲手捧着潘鸿德的尸体,直捧到山下。后来是把潘鸿德埋在了村外那株老槐下,每次村人去田地里做庄稼活,都要经过潘鸿德的坟前。

  但这并不是惟一的一座异人的坟,后来还有更多的异人埋在这里,再后来,村人在这里建起了祠堂,立上每位异人的塑像,日日香火不绝。

  “雷公已受伤了,”薛孤鬼道,“在雷公庙四周,有好几处青色血渍,潘鸿德总算没有白死。”

  是在一间小屋内,燃着一盏油灯,薛孤鬼、祥瘸子、阿推婆、殷瞎子、朱六,还有阿秀和钱多多,七个人围着油灯坐着。

  “但雷公也必是知道咱们已来到了村中,”薛孤鬼又接着道,“是以咱们得先下手,否则,等到它养好了伤,自己来找咱们,再要降它,可就难了。”

  朱六问道:“该如何下手呢?”薛孤鬼看了看祥瘸子,缓缓道:“我与瘸子将四周的地形都看了,在村子西边十里处有一个山谷,四面皆是绝壁,谷中有一棵数十丈高的老杉,正可做雷公夹。阿推婆,你在老杉下擂鼓,将雷公引来,我、祥瘸子、殷瞎子和朱六各守住一面,雷公被夹住以后,先由我在绝壁上射它,确定他无还手之力了,再由殷瞎子上前去将它刺杀,祥瘸子护住殷瞎子,若殷瞎子不能得手,祥瘸子再接着上,总之务必将雷公杀死,不留后患。阿秀和钱多多留在村中守卫,若有紧急情况,便打锣报警。”

  朱六听了,却有些急,道:“我也可以上去杀雷公,怎么只叫我守住!”薛孤鬼道:“若祥瘸子不能得手,再由我上,我不能得手,阿推婆上,若阿推婆仍不能得手,再由你和避雷貘上!”说到这里,他转身对着阿秀和钱多多道:“若咱们都杀不了雷公,你们两个便与村民一道,换个地方,重建村落,切不可急着为我们报仇,白白送去两条性命不算,还绝了异人的传承!阿秀,你和邓山两情相悦,我便代你爷爷定了这亲事,邓山是好后生,跟着他,不吃亏!殷瞎子,你说是吧!”殷瞎子点了点头。

  阿秀羞得脖子都红了,她转过头去,把油灯掭亮了,顺带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。

  薛孤鬼道:“事不宜迟,咱们这便动身吧!”说罢,背起那张弓,又将箭囊挂在腰上。七个人推门出去时,却见到外边已高高低低立着一众村民,月光照下来,地上暗影斑驳。

  薛孤鬼顿了顿,想说些什么,又不知说什么好,便四面拱了拱手,领着祥瘸子、阿推婆、殷瞎子、朱六还有避雷貘,向村西的山谷行去。

  村民们缓缓让开一条道路,让异人们过去,有人低低地哭起来。

  不到半个时辰,众人已行到了山谷边。但见谷底正中,果然立着一棵巨杉,树梢几与山顶相平,便如一把楔形的巨剑一般,直指着夜空。

  薛孤鬼道:“阿推婆,你这便下去,看到我的手势再擂鼓。殷瞎子,你守住西面,也是等我号令才可行动,祥瘸子,你守住南面,若殷瞎子下去了,你便跟在他身后十丈处,若他得手便罢了,若他失了手,你再接着上,朱六,你守住北面,东面由我来守!”众人都依着号令行事,不久,各处都传来准备就绪的信号。薛孤鬼并不着急,令众人不可轻举妄动,要等太阳升起来了,再下手。

  天渐渐亮了,谷中浮起一层厚厚的白雾,那雾却奇怪,只浮在一丈来高的空中,下面却是一丝雾气也无,是以阿推婆从谷中向上看,只看到厚厚的白雾将天空遮住了,杉树似乎被截成了两半,而在山顶上的薛孤鬼等人看来,那白雾却是只浮在谷底,并不升上来,杉树倒还有一大截树梢,是浮在白雾之上的。薛孤鬼暗暗着急,耽心白雾不能及时散去,阿推婆看不到自己的手势,幸好太阳一露头,那白雾便迅速地散去了,露出谷中的杉树、山石还有青草,阿推婆立在树下的一块巨石上,鼍龙皮幔的鼓已放在她脚前,双手握着鼓槌。

  薛孤鬼转身对着太阳,看它冉冉而起,觉得阳光有些刺目的时候,他回过身来,把右手从上到下用力一挥。阿推婆似乎等这个手势已经等了很久了,她鼓槌轻敲,于是仿佛有雷声自极远处滚来,她渐渐地加力,鼓槌的节奏也愈来愈快,雷声似乎在逐渐地迫近,好像一辆硕大无朋的马车,隆隆而来,又隆隆而去。谷中升起强大的气旋,呼啦啦地向天上吹去,把杉树的树冠吹得如同波浪般翻滚起来。

  稍稍静了片刻,阿推婆再一次把鼍龙鼓擂响。原来鼍龙本是上古神兽,是最初的雷神,那时,它们的一呼一吸,都是巨大的雷,足以震荡天地,但最终它们沦落了,只能隐身于沟渠中,以虫豸为食,可是,在它们的身躯中,终究还藏了一点雷神的血性,这便是为什么用它们的皮幔的鼓,能够擂出如雷的鼓声的缘故。阿推婆再一次挥起鼓槌,再一次把鼍龙鼓擂响,她似乎要把内心中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到这鼓声中,于是风起,于是云涌,于是大地在鼓声中不安地摇晃。村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,他们从未听到过如此震人心魄的鼓声,他们知道异人与雷神之战,就要开始了。

  雷公青色的身影终于在山巅上出现。它们与鼍龙是世仇,正是它们打败了鼍龙,取代了雷神的位置,是以,只要它们听到了鼍龙的雷声,仇恨便会从它们的血液中升起。

  雷公鼓动它青色的肉翼,带着闪电,腾空而起。“擂啊!阿推婆,它来了!”薛孤鬼喊道,“不要忘了你受过的罪!”于是鼓声愈发地猛烈了,四面的石壁都似乎要在这鼓声之中塌坠,杉树左右地摇晃着,竟似乎要被那一阵阵升起的气旋连根拔起,薛孤鬼、祥瘸子、殷瞎子、朱六还有避雷貘全都躲在了山石后,以免自己被那从谷中升起的旋风带上天空。

  乌云如墨,压了过来。云层间不断地闪烁着小小的闪电,那些闪电是如此的脆弱而渺小,似乎它们不过是来自某个孩童的玩具,并不可畏。但忽然,雷声接连不断地炸响,这不是来自阿推婆的鼓,而是来自那如墨般黑的云层,来自那隐身于云层之中的雷公。

  云愈来愈低,直压在了杉树的树尖上,连薛孤鬼等人,也被云吞没了。雷公在云层里狂暴地飞舞,无数鬼魂在它身边推着雷车,雷公擂响了雷车上的巨鼓,并将手中的楔和椎相撞,发出一道又一道青白的电光。

  忽然“喀啦啦啦啦”的一声,闪电亮起的同时,雷声也炸响了。薛孤鬼但觉得眼前一阵白亮的闪光,许久睁不开眼。是雷公把闪电劈向了那棵杉树,它以为鼍龙便躲在了那棵杉树之中。在雷公劈向杉树的同时,阿推婆的鼓声竟也同时震响,雷公暴怒了,立时又劈出了第二道闪电,杉树被这两道闪电从当中劈成了两半,而雷公也因为用力过猛,直接冲了下来,被那棵杉树生生夹在了中间,动弹不得。它暴怒了,挥舞着手和脚,向四周发出无数电光,把石壁炸得伤痕累累,但却无法从杉树中挣脱出来。

  薛孤鬼站在乌云之中,射出了第一支箭。箭穿透了乌云,射入雷公的左臂。雷公尖声地叫起来,如同鹰唳,它劈出了更多的闪电,狂乱地寻找着那个向它射箭的人。薛孤鬼缓缓从箭囊中拔出了第二支箭,搭在弓上,奋力射去。因为雷公是夹在杉树之间,是以他只能射向雷公的手和脚,还有肉翼,却无法射击它的身躯。第二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右腿。青色的血溅出来,雷公又是一声尖唳,它左手上的铁楔跌落下来。于是乌云缓缓地散去了,推雷车的鬼魂们也逃得无影无踪,露出了杉树,和被杉树夹住的雷公。杉树的叶子已所剩无几,树干被雷劈得乌黑,分成了两片,把那青翼的雷公夹在了中间。薛孤鬼射出了第三支箭,但乌云散去之后,也给了雷公躲避的机会,它一晃,那支箭就射入了杉树之中。薛孤鬼回头看看太阳,调整了自己的位置,又射出了第四、第五、第六和第七支箭,这些箭是与阳光一道向雷公射去的,雷公被刺目的阳光所碍,看不到箭,无法躲避。第四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右臂,第五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左腿,第六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左翼,第七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右翼,它手中的铁椎也掉落了,它凄厉地叫着,那惨叫声撕心裂肺,直向天上飘去。

  薛孤鬼的箭囊中还有五支箭,他没有再射,而是看着雷公惨叫,青色的血不断地从它的身体中滴落,把山谷染得触目惊心。渐渐地,雷公的叫声低落下去,薛孤鬼朝着殷瞎子挥了挥手。

  殷瞎子抱着他的胡琴,盘腿坐在地上,他不是听到,而是感觉到了薛孤鬼的手势。他慢慢把琴头拧下来,慢慢立起,“呛”的一声,从琴腹里抽出一把剑来。那把剑长不到三尺,剑身浑圆,泛着冰冷乌光。他侧耳听了听,似乎在确定雷公的方位,然后抬脚一跃,如飞鸟般落入山谷中,着地一滚,右手握剑于身后,如猎豹般向杉树跑去。

  天地间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,除了殷瞎子轻得几乎没有的脚步声,但紧跟着,祥瘸子也从石壁上跃了下来,跟在殷瞎子后面,两人相距大约十丈,祥瘸子一步便跨出很远,且是一脚重,一脚轻,那脚步声从山谷中传出来,格外清晰。

  雷公似乎也知道危险的临近,它尖唳一声,拼命挣扎着,想从杉树上挣出来,但杉树把它夹得紧紧的,无论它如何使力,都是无济于事。

  殷瞎子已跑到了杉树之下,他并不停步,反倒加劲向前奔去,竟然“呼”地冲上了树身,他借着力道直冲到雷公身旁,剑出如风,已将雷公的两个肉翼削断,这是怕它挣脱了飞走,紧跟着又连出四剑,削去了雷公的手和脚,这时他停了停,立在雷公的双肩上,侧耳听了听,忽然高声喊道:“薛孤鬼,它身上只有六处伤!”喊罢,他一个翻身,鹞子般从杉树上跃下来,落下时左手抓住雷公的尖嘴,右手剑轻轻一推,已将雷公的首级割下,握在手中。

  他如一片鸟羽般落在树下,对旁边的阿推婆和祥瘸子道:“它没有受伤!”

  阿推婆因是立在杉树之下,已被雷公劈得面目全非,或者不如说,是劈出了她本来的面目:她的头上只剩几缕白发,皱纹遍布的脸是焦黑的,如同曾被烟熏了无数年一般,这样的焦黑似乎已蔓延到了她身体各处,因为她的脖子、手臂和小腿,也是焦黑的,而在平日,这些地方都被衣服遮得严严实实。

  阿推婆有些不信地问道:“真的没有受伤么?”祥瘸子却仍不解:“没有受伤又如何?”殷瞎子道:“没有受伤,便说明昨日与潘鸿德相斗的,并不是这个雷公!”阿推婆跟着道:“也就是说,还有别的雷公!”

  但已来不及了,避雷貘在山崖上“呼噜噜”地叫起来,跟着朱六便喊道:“有雷公!有雷公!”

  阿推婆一抬头,看到一个雷公正悬在他们的头顶上。它黑色的肉翼上有几道长长的鞭痕,这使它在扇动肉翼的时候有些吃力,或许这正是它虽听到了伙伴的呼救,却仍迟迟未到的原因。

  祥瘸子猛地一跃,挥起锤子向雷公砸去,但已是慢了,雷公连劈出了数道闪电,电光在山谷里来回地盘绕,一道接着一道,雷声“隆隆”地响着,前后相叠,猛地冲出山谷,如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翻涌而去。

  当电光与雷声都消失了之后,山谷里已没有了人的踪影,殷瞎子、祥瘸子和阿推婆都已在雷公的暴怒中被劈得粉碎,杉树也没有了,只余下一截乌黑的树头在地上,被截断的地方,平滑如镜。

  雷公转头四顾,缓缓向朱六和避雷貘飞去。薛孤鬼大惊,朱六和避雷貘虽能预见到雷公的行踪,但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力量与雷公相抗的,薛孤鬼取箭,张弓,“嗖”地射去,正射在雷公的左翼上。雷公转头看着薛孤鬼,目光如炬,终于放过了朱六和避雷貘,摇摇晃晃地向薛孤鬼飞去。薛孤鬼再次取箭,张弓,但这一次雷公已有准备,肉翼一扇,把那支箭扇过一边去了。薛孤鬼看了看自己的影子,回身跳上一块山石,“嗖嗖嗖”连出三箭。这三支利箭仿佛是从太阳里飞出的,雷公虽是拼力扇动双翼,却也只扇飞了一支,仍有两支箭射入了它的胸腹间。雷公从空中掉了来,手中的铁楔铁椎都落在地上,它爬起来,一跳一跳地向薛孤鬼逼近。薛孤鬼一摸箭囊,才发觉箭已用尽,他持弓在手,等着雷公扑上来,弓弦一挥,又割去了雷公的半截右翼。但雷公也已把他扑倒在地,压在身下,用它的尖嘴拼命地啄着薛孤鬼的头脸。薛孤鬼眼前只有腥红的血色,鼻中嗅到的是雷公身上难闻的恶臭,耳中听到的是雷公的尖唳,他胡乱地挥动双拳,却打不着雷公,就算打着了,也不过是给雷公搔痒,并不济事。

  这时朱六和避雷貘也跑了过来,避雷貘也不知哪来的胆子,一下跳到雷公肩上,张嘴就咬。雷公手臂一挥,把避雷貘远远的挥过一边去了。避雷貘尖叫着,撞在山石上,竟不再动了。朱六大怒,奋力扛起一块大石,要来砸雷公,却被雷公的肉翼一扇,眼前金星乱冒,石头落下来,砸在他脚尖上,他正呼痛时,又被雷公一扇,亦是远远地飞出去,倒在地上,怎么也爬不起来。

  正在危急时,山后转出一个农夫来,手中握着一把镢头,两眼圆睁,看见雷公,便不顾死活地冲过来。朱六大惊,高呼道:“不要过来!”却见到后面跟着又涌出一大群农夫,里面有荀老大、邓山等人,他们或握着镢头,或扛着九齿耙,或举着镰刀斧头,甚而还有几个村妇,手里拿着菜刀、剪子、擀面杖之类,一窝蜂拥了上来。雷公竟被他们的气势惊住了,松开了薛孤鬼,转身就逃,却如何逃得掉,四面八方都有拿着武器的村民在涌上来,雷公想飞上天逃走,却已飞不起了。

  村民们终于将雷公团团围住,把多年的愤恨都发泄在了那垂死挣扎的雷公身上,起初还能听到雷公的尖唳,渐渐就变成了哀吟,渐渐地,连一丝**也没有了,只听到村民们把武器砸在雷公尸身上的沉闷的“卟卟”声,几个村妇一边哭着,一边使劲地把剪子往雷公的肉里扎。

  钱多多和阿秀扶起了朱六,几个村民在忙着给薛孤鬼止血敷药。荀老大止住了几个哭得已有些疯过去的村妇,对众人道:“我们把这死雷公抬回村去,每家每户分一些它的肉吃了,以消咱们心头之恨!”众人都说好,便有几个人把雷公的尸身扛了起来,往村子走去。别的村民,分别把薛孤鬼、朱六和避雷貘扛起起来,欢呼雀跃而去。

  钱多多、阿秀和邓山等几个在山谷中找了许久,只找到一些破碎的布片和零星的骨头,后来在老槐下立起的祥瘸子、殷瞎子和阿推婆的坟,其实只是衣冠冢了。

  村子里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。村民们喝了一整天的酒,夜里,他们高举着火把,在田地里转来转去。这样的仪式,原本是春天里才举行的。

  薛孤鬼、朱六、阿秀和钱多多站在田地边,看着村民们欢歌起舞。薛孤鬼沉默了许久,终于开口道:“多多,你是阿推婆的传人,但有些事,你想必也不知道。”钱多多点了点头。薛孤鬼道:“阿推婆对她年轻时的事一直讳莫如深,现在她也死了,希望他不会怪罪我说起这件事。”薛孤鬼说到这里,又沉默了。几个村民跑过他们身边,停下来,深深鞠了一躬,又跑入黑夜里去了。薛孤鬼笑笑,又接着道:“那年阿推婆才十八岁,长得很美,却在出嫁的时候,被雷劈了。雷公是抓她去推雷车的,却被她不知用什么法子逃了出来,但她的身体却已被劈得不成样子了,她的新郎,甚至她的家人,都说她是妖怪,不敢近她。从此她总是在脸上涂厚厚的粉,穿得严严实实,生怕别人看见她的丑模样,她也不再嫁人,一辈子都靠开妓院为生。”

  三天之后,薛孤鬼说要回远安城去守墓,而朱六和避雷貘也过不惯安定的日子,仍想回去做乞丐。村民百般挽留,终究是留不住,只好要他们两个一家一户地吃酒,直到每家每户都吃过了,才准他们走。薛孤鬼、朱六和避雷貘无法,只好一家一家地吃下去,到后来,便是朱六和避雷貘,也吃得怕了。

  村民们直送到了五十里外,才依依不舍地去了。赵六老和赵板儿,分别摁住春郎和溜儿,要他们给薛孤鬼和朱六磕头。荀老大、邓山等人,一直把他们送到了远安城里。

  阿秀嫁给了邓山,留在了村里。钱多多不想回妓院,也留在了村里,做了一个农夫,后来还娶了一个村民的女儿,生了一窝小崽子。

  不知多少年之后,钱多多也老了,一日在田地边,他的孙子问他,缚雷术一共有几种?钱多多说,有七种,分别是鼓术、射术、剑术、锤术、鞭术和畜术……还有最后一种,不知道名称,不过却最厉害。孙子问他,那究竟是什么啊?钱多多沉默了,他想起了薛孤鬼临走时说的话,便轻声地道:“你看看那些在田里种地的人,其实他们自己,便是异人!”

  10:36 2004-8-9

【公告】17K付费标准调整公告
《人民的名义》周梅森合集
【书单】热门玄幻大盘点!
【专题】最新热销小说力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