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一场雨
“为什么不等我来就开餐!”气鼓鼓的韩磊一把推开椅子,将屁股重重挪上。
渊青头也不抬,自顾夹菜。
“你天天往外跑,吃个饭还得特地通知?”张远不轻不重语气,传到韩磊耳中,却带冷漠的不满。
“呵,一个天天闷在度假村,一个忙的不见踪影,我只能自得其乐。”韩磊嚼着菜,撇着嘴,闷闷不乐。
放下碗筷,渊青起身步入客厅,从柜里拿出一个墨绿纸袋,将纸袋放在韩磊面前,便又坐下埋头吃饭。
打开纸袋的韩磊面色惊讶,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四包茶叶。
韩磊外公韩子鸣年轻时在黄山插队,住在一户茶农家。文人书生公子哥哪里料到此生将与土地锄头为伴,郁闷愤慨下身心俱惫。好在茶农家心善,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孜孜不倦的鼓励,让他重燃积极生活动力。茶农夫妇育有一子,比韩子鸣大几岁,两人亲如兄弟。
挣脱冬日酷寒,茶树在初春暖风中唤醒,冒出小尖牙沾着雨水露珠,晶莹剔透,这是最为珍贵的嫩茶,直如笔尖,带有洁白绒毛,身形翠绿。韩子鸣与兄弟背着竹篓,天蒙亮就去采摘毛峰。一天只能采摘小半篓,回家后,毛峰便由老夫妇进行繁琐烘焙。清新茶味浓郁在土房中,馋的韩子鸣直咽口水。
那时的毛峰,珍贵如金。采摘时节短,且量少,四斤鲜茶也只能烘干一斤。除却上交公社,自家留下的所剩无几。但每年新毛峰,韩子鸣都能喝上,那是茶农夫妇最为宝贵的赠予。
毛峰在滚热水中翻动舒展,缕缕鲜茶味丝丝升起,如清晨薄雾,罩在眼前,不腻不浑,沁人心脾。韩子鸣握着破旧瓷杯,慢慢让那苦涩滋味溢满唇齿,苦中含甜,这是韩子鸣最初的,最深的记忆。。
几年后,韩子鸣父母通过关系将他调回tj。稳定后他就联系茶农,想把兄弟接来发展。天有不测风云,梅雨时节突发泥石流,将赶山路前往tj的兄弟淹埋。找到尸身时,已被泥浆层层裹住,但隐隐可见手中紧紧护着两个罐子,里面有韩子鸣爱喝的新茶。
没过多久,茶农夫妇相继去世。
那茶,那味道,浓缩着那个年代最为深厚的感情,成为韩子鸣心中最幸福的回忆。但人,如风一般,已散去不在。这么多年,无数次重返故里,找寻的就是那种滋味。但,物是人非,无数的茶,也品不出那种回忆。
韩磊也是无意得知,原来外公爱喝茶的背后有这段往事。这次来黄山,他特地想寻点好茶给老人,但毕竟已过季,自己也不懂行,所以买回来的都不满意。
很简单的绿色塑料包装袋,印刷着黄山毛峰四个字。里面的茶,粒粒指甲盖大小,虽经过烘干有些细瘦暗绿,但干净挺直,暗绿含嫩黄,仿佛经水一泡,就会重生发芽般。
呆呆望着茶叶,万般滋味荡漾心间,回头对上渊青,韩磊一句话也没说出。
张远算是明白了,当天吃完农家菜后,渊青死皮赖脸向人家买茶叶,原来是给韩磊备着。
扒完最后一口饭,渊青抬头对上韩磊,双手交叉,邪魅笑道“别人硬塞给的,只好收下,不要谢我……”
“谁要谢你!”韩磊边说边将纸袋挪在胸前,轻轻提起放在旁边椅上。
“司梦南找了一个绝佳野路……怎么样……要不要去试试?”嘴里塞满了菜,韩磊边嚼边断断续续说。
“上个月刚爬完山回来,他还有力气玩这个?”张远摇着头,对司梦南强悍的体质心生折服。
他们的发小司梦男,一个高冷的冒险主义者。高冷在生性冷漠,喜欢独来独往,要不是从小在一个部队院长大,感情深厚,知根知底,恐怕,冷冰冰的司梦南理都不会理他们。去世界各地冒险,玩各种刺激运动,典型冒险主义者。
“你看,他已经把定位发过来了,哎……密密麻麻的,哪个山啊?”韩磊摸摸脑袋,专业地理定位图,还真看不懂。
“嘿,他说我们去的话,肯定会迷路。”韩磊笑嘻嘻对上渊青,嘴角一撇,抖抖眉毛继续说道“渊青,他在挑衅我们啊!”
韩磊心里打着小算盘,很久他们都没有一起无忧无虑到陌生地方疯狂过。这次机会难得,一定要说服渊青去,虽然难度系数有点大。
渊青合拢手指,眼神瞟向张远,双目对视,张远回一微笑。
“三天之内复审会通过吗?”渊青淡淡问道。
张远挂着笑意,轻快回话“明天结果就会出来”
“好,后天就去找司梦南,先不要通知他。”
就这样,轻轻松松,愉快同意……果真这人琢磨不透,瞧着那脸,韩磊思忖着。
月光朦胧笼罩下的山村,几声咕咕鸟鸣和稀疏虫叫愈显寂寥。淡光被窗户的条条木格子遮挡,斜斜洒入屋内,倒映下一个宽大模糊的格子正形,在方木雨眼里,像个铁笼。
翻来覆去,无法入眠,思绪越来越清晰。
昨天晚上,一个人在老房子睡觉,竟然安安稳稳睡到早晨。想必是过于劳累,身体急需休息,所以才早早昏睡。今晚半夜突醒,煎熬开始了。
她怕一个人睡觉,酒店宿舍还好,至少身边有人。但这里,空荡荡的山村,除了几个老人,就剩自己。
木床正对前方窗户,躺床上的方木雨偏头就可见窗外。惨淡月光下,隐约可见连绵起伏大山轮廓。突兀而起的鸟叫,阴阳怪气地喃喃自语。越听心里越发毛……
将头蒙在被中,神经高度紧张抽动,脑中各种稀奇古怪东西井喷而出,张牙舞爪向她袭来。
“汪汪……”几声熟悉犬吠将寂静打破,方木雨紧绷的心一松,妖魔鬼怪纷纷散去,瞬间宁静舒心,伴着犬吠,方木雨安然睡去。
韩磊热火朝天地捣鼓收拾东西,背包里塞得满满。瞧见张远的包还是瘪瘪,趁不注意,将洗发水沐浴露一咕噜全放他包里。渊青瞧着,没有作声,也将一瓶水放了进去。
回来的张远看着明显鼓起来的背包,嘴角扬笑,乐呵呵地自顾收拾东西。
“渊青,你还有没有东西,我这里能放。”张远将衣服叠好,转身问道。
渊青低着头,微垂眼眸,仔细整理洗漱用品。摆置一边后,抬头对上张远,摇了摇头。
“嘿,我这里东西多,你为什么不问问我!”韩磊鼓着气,郁闷直视张远。
“你那体格,壮的跟牛一样,好意思让我带?”张远随意反驳,呛的他无话可说。拿起渊青放置一旁的洗漱物品,张远随手塞进自己背包。
几片乌云缓缓聚集,挤压在连绵高山上。上午艳阳高照,炎热闭闷,下午突然变天,乌云密布,将烈日遮掩。空气中散发泥土湿腥味,压抑霉潮,一场狂风骤雨即将而至。
立在阳台上的渊青,披着薄薄外套,衣角随风翻动,目光散淡,远望前方。乌云依风而至,暗沉在太平湖上,似要将湖水吞没。
“咳咳……”紧抓栏杆的手骨节皙白,泛起的窒息感让他不由自主咳嗽起来。
风越来越大,额前的发已经凌乱,小小雨点打在脸上,浑然不知。
张远推开门,一眼看见渊青孤寂单薄的背影。立在那里,动也不动,任风雨侵袭。
心里一紧,张远快步来到阳台。
“下雨你不知道!”厉声而至,渊青这才转身回头。
蒙蒙细雨滴沾在发上,顺着额头,流至面颊,有的落下,有的随着下巴曲线一直往下,积在锁骨。那双眼,迷茫无神,乌黑的瞳孔变浅变淡,往日深渊莫测的一湾水,似是瞬间抽干,留下干枯泥底,孤独寂寥,痛苦悲凉……没有一丝掩盖,没有坚强伪装。
张远惊诧地望着,很近的距离,但却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。万般滋味绕在心头,纠纠缠缠,密密麻麻,让他越陷越深,越挣扎越紧困。
抓起渊青的手,拉至屋内。回神的渊青这才倍感寒凉,止不住咳嗽打喷嚏。沉着脸的张远拿起毛巾,甩在他面前,话也没说,转身往外走去。
“张远,明天我们……”话没说完,渊青就听见重重关门声。
拿起毛巾揉揉头发,渊青嘴角扯笑,张远这个人,越来越莫名其妙。
热水洒在身上,扫去雨水的凉意,全身放松舒心,缓解窒息般的压抑。
走出浴室,显眼的一包东西摆在桌上,打开一看,是几包预防感冒的药。谁嫁给张远,真是幸福,这么贴心的男人,哪里找啊!渊青笑着将药泡好,慢慢饮下。
半夜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方木雨扰醒,这场人工降雨一扫炎热酷暑,带来丝丝沁凉。夜间山村寒意嗖嗖,跟白天的高温形成鲜明对比。方木雨再次将被子蒙上,听着雨声,艰难入眠。
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个小女孩半夜惊吓醒来,哭着嚷着喊爸爸妈妈。嗓子喊哑了,他们也没有来。于是摸黑起床,赤着脚,打开家里所有的灯,拍打父母房门,但没有任何反应。一转把手,门开了,床上空空荡荡。
女孩搬来椅子,放在窗边,爬上去,垫起脚,依靠窗前,看着暗黑窗外,远处道路两旁亮着灯,泛着暗黄,似是一条朦胧彩带,引着路人归家。爬下椅子,将灯关上,这样,会看的更清楚。
嗒嗒嗒……清晰脚步声回荡在空旷路上,睁开疲惫睡眼,天已蒙蒙起亮。那个熟悉高大的身影,正慢慢沿着彩带回家。女孩立马爬下将椅子放好,迅速跑回房间,钻进被窝。
开门声,关门声,悄悄回归平静。
这个梦遥远又清晰。
眼角一滴泪流下,无声无息,湿在衣上。
外面下着雨,心里下着雨,外面的雨带来希望,心里的雨倾注而下的是无休痛苦。
一夜细雨,绵绵凉意,晨光起苏,万物生机。迎着微光,三人背包动身前行。
昨天上午他们商量路线,得出结果就是从文昌古道去司梦南定位山村,所以他们要到县城,然后搭客车去岔口镇古道起点。
市区转盘下车,搭乘出租,直接去往县城汽车站。
韩磊趴在车窗,激动地东张西望。确实,北方没有这么美的景色。在太平湖,在黄山,他已被美景震撼。今天,坐在小客车里,虽然蜿蜒山路颠簸起伏,让人晕晕乎乎,但窗外景致甚是迷人。
山路并不宽阔,仅可容两车紧紧相擦而过。韩磊伸手就可触碰路边崖壁生长而出的绿枝。满目都是绿色,生机勃勃。路边一堆堆土房,像乐高玩具般,小巧迷你。远处新安江,水如碧绿玉玺,上面浮着几条木船,荡荡漾漾。青草味,花香味,扑面而来。一只蜜蜂停在窗户玻璃,腿上裹满嫩黄花粉。
韩磊有些羡慕外公,生活在这么美的地方,某刻也会陶醉其中,乐不思蜀吧。
渊青戴着耳机,瞧着窗外,颠簸让他胸口阵阵发闷,忍不住,剧烈咳嗽起来。
“你药吃了吗?”张远闭眼沉声问道。
蹙着眉,渊青平抚胸口。“吃了……”声音哑哑,鼻音厚重。
“渊青,你怎么感冒了?”韩磊回头,怪异盯着。
“感冒想来就来,我也拦不住”渊青双手交叉,摆个舒服姿势,说完便昏沉睡去。
张远表面虽平静如常,但心里却一团乱麻。昨晚他就想如果继续下雨,就提议今天不去,但一早起来,天气转晴,也就稍微安心。直到车上听到他在咳嗽,心又燥了起来,渊青的体质,还真需加强锻炼,回tj就给他办个健身卡。
下午一点,到达岔口镇,在司机指引下,他们在文昌古道起始口下车。理理东西,准备爬山。
历史悠久的文昌古道,沿途有众多山村。村民挑着茶叶,菊花,山货……沿着这条石阶山路,起早摸黑运到山脚售卖。方方正正青石板,承载无数农家人汗水。
七月半,当地民俗节日,家家户户都会热热闹闹做蒸糕馒头送给亲戚。
昨天方木雨跟奶奶揉面团,做蒸糕,足足忙活大半天。今天一早奶奶就带着大包小包去她妹妹家玩几天回来,家里牲口托付给方木雨照料。
“汪汪……”呼呼酣睡的方木雨迷糊听到狗叫和扯门声。一打灵光,突地起身,太阳已照进屋里。半夜失眠,好不容易睡着,结果被狗叫醒,心里很不痛快。
打开门,狗屁股朝她蹲着,狗脸一转,怂拉黄毛,眼神犀利,比她还不痛快。方木雨懒洋洋拖拉走着,阿黄跟在身后。还没到奶奶家,此起彼伏的鸡鸣猪叫驴嚎不绝于耳。
饭点时间耽误,牲口饿的直叫唤。鸡们张开翅膀,呼呼乱转,咯咯起鸣。毛驴伸长脖子,呼哧嘴,嗯嗯嚎叫。圈里的猪躬着石盆和木门,发泄不满。
方木雨急忙开锁拿出饲料干草,大把大把洒向鸡笼猪圈驴棚,安慰生气的祖宗们。
大汗淋漓的她累的够呛,转身回头,还有个祖宗直勾勾盯着她。拿出剩菜剩饭,搅拌一块,狗祖宗早餐做好,现在就剩自己饿肚子……
半山腰,韩磊已累的喘不过气,呼哧呼哧靠在凉亭里直扇风。渊青面色苍白,额上冒出细密汗珠,双手撑膝,低着头,无力垂着。
“要不我们返回,到镇里找旅馆休息?”张远看着渊青,低沉问道。
“还有多远?”渊青沙哑问向满头大汗的韩磊。
“爬到前面文山店村,应该就到”
三人抬头望向前方,已能瞧见山村。抖抖脚,渊青起身朝前走,韩磊灌下一口水,慢悠悠跟着。张远神色忧虑望着修长背影,深吸一气,紧跟而上。
“大哥你好,麻烦问下这个地方怎么走?”韩磊拿着地图,问向迎面走来农民。扛着锄头的农民瞧着地图,无奈摇摇头。“你去前面店铺问问,他应该知道”农民说着浓重土话,三人听的很是迷茫。
一看三人傻样,农民马上翻译普通话说了一遍。连声谢谢之后,三人朝店铺走去。
“沿这条石板路往前,过一段山路,会看到山上有个碉堡,然后左边下山就到。”店主熟练说着,每年总有几个背包客拿着一样的地图问路。
三人面面相视,神色复杂,这样描述,路还挺远。
“老板,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到?”
“不远,半个小时”店主笑呵呵说完,指了指冰柜,亲切问道“要来根雪糕不?”
三人拿着一样的绿豆雪糕,继续前行。
风景再好,抵不过路远。过了几座山腰,碉堡影子也没。连绵不断高山看的三人郁闷不已,一个小时,走不尽渺无人烟山路。
渊青咬着牙,胸口压抑痛苦,边咳嗽边喘气。双脚没有知觉,机械迈着,汗水颗颗不停掉落。突然,两眼一黑,身体晃荡起来。
张远冲向前,一把拉扶住快要跌倒的渊青,突如其来的状况吓的韩磊大惊失色。
扶住缓慢坐下,扇了扇风,渊青这才稍微恢复意识,但眼里的东西却模糊不清。
“你现在不仅中暑,而且还高烧”张远手贴他额头,神情焦虑。
“你看,那里有个山村!”韩磊指着郁郁葱葱绿树遮掩下的山坳斜坡,不仔细看,还真瞧不着里面有个小村子。
村子上方,一户农家起了炊烟。
张远背起渊青,韩磊提着包,急匆匆从山腰小路往下拐。
方木雨烧了一锅水,一瓢瓢倒进木桶,吃力抬到房间。楼上打扫一遍,全身都是灰尘,洗个热水澡,干净清爽。
旧白宽松短袖,灰黑尼龙长裤,一双泛黄布鞋,活脱脱小村姑。方木雨觉得这一身很是舒适,至少做农活不用担心弄脏衣服。
提着木桶,方木雨打开掩着的门,往外一泼。
哗……洗澡水正中门外路过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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