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隧道
老许说起他曾经在远山那边的公路隧道干过，听过这样一个故事。
那条隧道说是附近三个省份里最长的一条的高速公路隧道，全长近十公里，一是因为工程量大，地理情况复杂，二是因为横跨三个省，需要协调的东西很多。资金还经常出现问题，跑了三四个包工头，换了五六个监理公司，前前后后拖了七八年才修成。
老许去的时候隧道已经接近完成，他们主要负责检查最后的排水和铺设电路，老许干过电工，还得到了组里的重用。
隧道很长，横贯山体，老许他们三人一个小组，背着电线和设备，一寸一寸的检查过去，十公里路，加上铺设线路，一个来回就是三个半小时。
隧道太长，人走在里面就有很压抑的感觉，有时候线路受潮，电灯一明一暗的，总感觉阴森森的。老许一组的，一个叫苏永斌，大家都叫他“冰冰”。二十来岁，人有点娘，大家就给他起了个类似于某女明星的外号。还有一个叫虎娃。虎娃从隧道开工就来了，是这里的老员工。四十岁左右，至于姓什么不太清楚，虎娃大概就是隧道附近村里的人，不住工棚，干完活就回家，和大家交流也不多，总是阴沉着脸，但是干活很麻利。
有一天早饭的时候，大家都围在工头的住处旁边，老许也好奇，凑过去问冰冰怎么了。
“呀呀，许哥你怎么才来啊。看热闹啊。”冰冰一脸神秘，拉着老许离窗户近点。
“这是……虎娃和工头吵架呢。”老许一头雾水。
“我的许哥，你才听出来啊，吵了半天了呢。”
“不是，这为啥啊。你快说说，我耳背，听不清。”
“来来来，咱出来说。”冰冰拉着老许走出人堆，“我给你说，这虎哥讲迷信呢，说今天是上次那个事故的三周年，他不愿意进隧道里去。而且今天呀，日子不好。”冰冰突然一停，抬着眼睛斜睨着老许。
老许从心里不喜欢他这股娘炮气，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，继续问：“什么什么事故，你好好说话，别阴阳怪气的，人正着急呢。虎娃不开工，咱们组今天不就动不了了吗？今天的工钱就没啦，你还在这儿高兴呢。”
“不是，许哥，我着急啊。但是工头都说了半个多小时了，虎哥还是不进，我能怎么办。我看啊，咱今天估计是进不了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老许也没了办法，“那虎哥说的那个事故是什么，我怎么没听过。”
“没听过？！”冰冰一下来了八卦精神，“这我得给你好好说。”
三年前，隧道工程进入打穿山体最核心最坚硬的部分，石头全都变成了页岩，整块整块的页岩，齐刷刷露着断层。不得已减慢了速度，但是上面的领导却一直在要求加快推进工程进度。结果在没有完全确认做好防水防油防气层的准备后，施工队就贸然开凿。结果运气不好，先是碰到了气层，然后气层爆炸导致隧道结构不稳，还有一个小型的油层也发生了连锁反应。爆炸引发塌方，当时正好是虎娃他们村的那个组在后方做后勤，毫无预兆的，所有人都被埋了。虎娃因为回工棚大便，才躲过了一劫。那一天，虎娃看着洞口清理出来被砸的七零八落的同伴的尸体，放声大哭。村里的青壮劳力几乎全部毁灭，叔叔婶子年轻媳妇们，问起虎娃他们家的人呢。虎娃没法解释他也没法原谅自己。这几年，他白天在工地干活，晚上回去，就偷摸帮村里其他人家农田里干活，他是真想累死自己啊，才能原谅自己。而今天正好是他们三年前遇难的日子。
“你可别瞎说，这么大的事故，我怎么在电视报纸上没看到过。”老许觉得肯定是冰冰编出来吓他的。
“你小学生啊，许哥，这么大的事故，捅出去上面还不得有人担责任，还不是他们催的太急，设备又到不了位造成的。事发后，有个什么主管的领导来看望了遇难者家属，每家给了二十万，算是抚恤金，也是封口费吧。”
“真有这事？那可真是……”老许咂摸一下嘴唇，不知道说什么。
“那可不，我冰冰还能哄你不成？你是不知道啊，就因为那次事故，虎娃他们好好的一个村子可真是造了孽了。”
“怎么造了孽？不是每家给了二十万吗？”
“哎哟，二十万确实很多啊，那些劳力就算干一辈子也未必能挣这么多不是。现在一年年的钱越来越不值钱，三年前，那时候二十万确实不少啊。可是虎娃他们那个村子啊，本来就是穷沟沟里的村子，大家拿了这么多钱，除了极少数人家。大多数人家都一下子变坏了。家家户户主心骨都死了，村里就剩些老弱病残，拿钱先盖了房子。结果好多婆娘，就和盖房子的小工睡上了，小娃娃没了老子，娘又是那个德行，家里又有钱。男娃好多都抽了这个。”冰冰往胳膊上一比划，意思是吸毒，“女娃娃跟着他妈学坏了，成天往家带野汉，没结婚就生了娃。结果男娃把家败光了，女娃和他妈就在家明里暗里的干起了**生意。老年人管不住，好几个老汉都让气死了，老太婆给饿死了。”
“那还得了，村委会乡镇里就没有政府管吗？”
冰冰叹了口气：“管啥啊，刚开始家庭矛盾的时候，还有村镇领导去调和，后来家家户户都成了这样，风气坏了。谁能挣钱就漂亮，就有本事。谁贩大烟厉害就听谁的。抓又抓不住，整个村子都成了眼线，只要进去个生人，卖淫嫖娼的贩毒吸毒早早藏起来了。”
“那还真是……”老许也不知道说啥。以前就有工友叫他去旁边村子“耍耍”，他觉得臊，没去过，没想到原来这么可恨又可怜。
正说着，虎娃眼角泛红的出来了。看了一眼冰冰和老许，转身拿起了设备，就往隧道里走。
老许和冰冰相视一叹，估计工头威胁如果他不进，就要开除之类的。大家都知道，虎娃是最期望这条公路通车了，车一通，挣钱的机会就来了，也许村子里大家就不用再做这种肮脏的生意了。村子说不定还能回到当初淳朴的风气。
不知道是刚才冰冰说的话，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。老许今天走进隧道，总觉得后背凉凉的，像是有人跟着他似的。可他明明在三人队伍的最后。随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，他们三人也越往隧道的深处走去。
就在走到隧道中间的那一段时，忽然隧道顶上本来就忽明忽暗的灯闪了两下，灭了。老许刚想招呼冰冰拿电笔过来，测一下这里的电流。就听见最前面的虎娃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去，紧接着他们前面大概又七八盏灯“啪啪啪”都跟着灭了。这下真的诡异了。
“大猫、狗狗娃、七儿、勇军……”虎娃念完一串名字已经泣不成声，“你们走了三年了，村里完蛋了。都怪我啊，怪我啊。我应该跟着你们一起死的，我现在活着还不如死了难受呢。”
老许和冰冰吓了一跳，两人怔怔看着前面闪闪烁烁的“鬼火”，红色的、蓝色的，还有橘红色的。一大片“鬼火”，漂浮在空中。与此同时，隧道里刮来一阵强劲的风，那些“鬼火”好像不受风的影响，丝毫不动。按道理说，现在已经是隧道五公里深的地方，几乎是不可能刮起这么大的风的。
老许和冰冰知道，那场事故的遇难者们，他们的灵魂三年期满，这是要走了。
“你们要怪就怪我吧，我没有管好大家，我怎么就独自活下来了呢？别怪你们的女人娃娃，你们走了后，大家都活的挺艰难的。别怪他们……”
那些隧道深处的“鬼火”就那样安静的悬浮在空中，不进不退。好像凝视着跪在他们面前的虎娃，忽然其中蓝色的一团朝着虎娃扑过来。老许大叫：“不好！”该不是他们真的怨气未消，要拿虎娃出气吧。被“鬼火”攻击了的人！那虎娃下半辈子估计就瘫痪在床，要受尽折磨了！老许刚想扑过去推开那团蓝色的“鬼火”，救下这个为人厚道的汉子。
只听冰冰在一旁大喊：“许哥，你看!”
原来他还没赶到，其他“鬼火”也都朝着虎娃扑来，但是好像却不是来惩罚他，“鬼火”们，团团围住虎娃跪坐的身躯，缓缓飘动旋转着，没一会儿它们都消失不见了。
那不是攻击，那是安慰，是原谅，是放下。
老许、冰冰、和满脸泪痕的这个汉子，放下手中的活，缓缓走出了隧道。
后来终于通车了，老许说他十年后坐车经过那里，经过后期工程的装饰，隧道宽敞明亮，而且听说这是唯一我国西部建成通车的隧道中，事故率为零的一个。
老许心想：那是当然，因为它有守护神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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